唐王不见客,可深夜来访的周士相却不能不见。
周士相素衣来见,护卫皆留在外面,只身进入茅草屋搭就的王府。
28岁手握重兵的周士相和49岁的大明亲藩唐王朱聿锷隔着八仙桌,四目对望,彼此却无言。
唐王一句话也没说,只看着周士相。周士相想说什么,但瞬间却迟疑起来,没有开口。唐王夫人站在丈夫身边,视线落在周士相脸上,右手却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看得出,这个女人似是在担心面前的青年会害她的夫君,此举让周士相很是自嘲。
屋外,轻风拂吹,摇曳着烛光。
五月的天,夜风吹着叫人觉得舒爽。
桌上的茶水早已凉却。
踌躇之后,周士相终是出声打破屋内平静,他看着唐王道:“殿下疑我又是一个孙可望,这才不肯监国?”
唐王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变化,只摇了摇头:“孤不想受人所制做个汉献帝。”
周士相很是诚恳道:“殿下当知士相为人,自士相起兵以来,无时无刻不是以反清驱鞑为己任,对于大明从未有过二心,否则何以闻朝廷有难,便点兵马西征勤王救驾呢。今天子弃国,天下军民无主,为抗清大局计,士相这才来请殿下监国,以安天下军民之心,使我等能有明主相奉。倘若士相真有二心,又岂会如此。”
“此一时彼一时,你我都不知未来之事。”唐王依旧摇头,并不因周士相一语就改变态度。
周士相眉头深锁,道:“殿下当真因疑我而不肯监国?”
“孤说过许多次,”唐王侧脸看着自己的夫人,眼中满是柔意,“孤这辈子吃过太多苦,现在只想和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孤没有大才,也没有大志,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做什么监国,甚至于孤梦中梦见死去兄长,惊醒过来时却不是想着为兄长复仇,而是想自己能好好活下去,不像两位兄长一样惨死...”
唐王此言听着好似无比胆小,只想苟活,可这话中流露的却是无比悲呛之意。
周士相叹道:“殿下想安度此生,可殿下以为真能如此?”
“孤是大明宗室,又是亲藩,满州人自是不想孤活着。甲申以来,满州人可是杀害了不少我大明宗室,若不是你周士相,孤很可能早已死去。”唐王倒也实诚,并不否认若没有周士相,他很可能已经死去。
“殿下既知这理,又何必推辞监国,殿下唯有监国,才能保祖宗江山社稷不亡,才能得复二帝大仇。”
周士相俯身拜了下去,拥立唐王监国是他一直以来的谋划,绝不能前功尽弃。自立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可行性,永历无能懦弱,弃国出逃,无疑是自承朱明已失其鼎,天下群雄起而逐鹿,不再奉他朱家再是天经地义不过。便是孙可望这会自立为帝,所能得到的人心也比他当国主时强得太多,况连败满州、坐拥两广的周士相。
但周士相若真仗十数万太平军将士自立,于个人是有好处,于反清大业却无半点利处,唯有在唐王旗帜下统一各方力量共同反清,才是当下最实际的选择。要不然,反清清未灭,南方却又陷入内战讧乱,便宜的只是满清,倒霉的也只是汉人。不说云南晋王那边,就是金厦的国姓和湖广的忠贞营就不会再和太平军合作,很可能双方以后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太平军内部也会有纷争,无疑大大损耗太平军的实力,使得满清能够坐山观虎斗,最后再趁着明军内讧摘取果实。
两世为人的周士相深知统一战线、团结各方力量的重要性,若为一己之利而致抗清大局崩坏,又或是使战乱再持续数十年,周士相不肯为,也坚绝不为之。
唐王必须监国,不肯也得肯!
周士相暗下决心,若唐王真不顾大局,他也只能强行将他绑上监国位了,哪怕为此落个跋扈操莽之语,也是顾不得了。他一人落个骂名,总比抗清力量就此消散分裂的要好。
唐王不知拜倒在面前的周士相实则已无多少耐心,他仍在道:“孤正是不想祖宗江山社稷在孤手中消亡,才不称这监国。”
周士相神情肃然:“殿下还是信不过士相。”
唐王缓缓摇头道:“信得过也罢,信不过也罢,古往今来,教训还少了么?”
“士相之忠堪比晋王。”周士相再次强调。
唐王却道:“晋王若事成,谁又保他不生二心?”
周士相一怔:“殿下当真这样想?”
唐王反问他道:“换你是孤,你做如何想?”
“士相非可望,士相更非操莽,士相生平所愿唯驱逐鞑虏,复我中华!”周士相斩钉截铁道。
唐王看着他,淡淡道:“驱逐鞑虏之后,你便不做操莽了?便舍得那至尊高位了?”
“士相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念!”唐王的固执和偏执让周士相既郁闷又发狂,真不知应该如何做才能表明自己真心。
唐王似是被周士相这话说动,站在那默默沉思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唐王夫人却忽的说了句:“妾闻陈桥驿赵大也是迫不得已呢。”
这话让周士相身子一震,抬头看向唐王夫人。夫人却不看他,只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唐王双目微眯,再次睁开时,神情比先前更有所坚定。
周士相知道唐王夫人一语太坏,结合白日蒋和的混帐之举,唐王恐怕真不会信他了。当下腰板猛的一直,大声说道:“殿下若不监国,可曾想过大明江山现在便会消亡。”
唐王微愕,旋即竟是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孤还真要赌你一赌了?”
周士相道:“殿下不是赌士相,而是必须相信士相,否则,大明现在便会亡。”
周士相话中流露决绝之意,且不是虚言恐吓,云南那边只滇西晋王李定国几千兵马苟延残喘,金厦郑军马上就要南京大败,湖广忠贞营和摇黄十三家土寇看着有数万之兵,实则一帮乌合之众,行的完全是流寇之道,周士相将湖广给他们本意是让他们据湖广为根据,可数月以来他们却是在湖广境内如从前闯军般,不重视经营,要没有太平军在边上虎视眈眈,封住贵州的罗可铎,忠贞营和摇黄土寇只怕分分秒秒就会被清军重新撵入夔东。所以唐王真不肯监国,周士相也不想再拥其他宗室,发起狂来竖旗自立,这朱明还真是说完就完。
唐王脸色凝重,他无大才也无大志不假,可他不是傻子,他品出了周士相话中的威胁,他有些害怕,也有些动摇。半响,他开了口,却是让周士相等待许久的佳音。
唐王说的是:“若要孤监国,你须答应孤三个条件。”
周士相一喜,唐王自愿监国可比他来强绑要好,大喜之下忙道:“殿下请讲。”
唐王看了眼担心自己的夫人,微一摇头,尔后对周士相道:“第一,孤要郭之奇、连城壁二人入阁,郭为首辅,连为次辅。”
唐王监国后的内阁名单周士相早就拟定,却是宋襄公做首辅,郭之奇做次辅,眼下唐王却搬出郭之奇做首辅,连城壁做次辅,他颇是犹豫。虽说他可以完全架空新内阁,但要是能让宋襄公直接主持唐王内阁,比起他来架空更合适,毕竟没有多少可让人骂的。现在唐王却釜底抽薪,点名要郭之奇做主辅,连城壁做次辅,这分明就是直接把控内阁,便是这内阁再那么有名无实,未来总会给周士相添麻烦。
见周士相迟迟不开口,唐王脸色沉了下去:“怎么,你不答应?”
周士相没办法,担心迟疑太久会让唐王改变态度,只得咬牙道:“士相答应殿下。”
唐王点了点头,脸色稍缓,又道:“第二,你须派兵迎回淑仪,并娶淑仪为正妻,以全天子之意。”
“这....”
周士相没想到唐王第二个条件还是让他成为朱家的女婿,自古以来可没有女婿造丈人家反的,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得人心。他苦笑一声,暗道唐王和永历还真是朱家的人,对自己还是防着的,可叹自己最后还是要聚个朱家女做老婆。相较第一个条件,唐王似乎更看重这第二个条件,虽然神情不变,但夫人却是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好在周士相没让他们等太久,便点头道:“士相答应殿下。”
说完,周士相呼出了口气,这种政治联姻是他最痛恶的,但是却又不能不接受,真是气闷的很。
唐王也是暗松了口气,竟是上前扶周士相起来:“贤婿快起来吧。淑仪是我嫡亲侄女,我膝下无子,你这侄女婿便如我半子。”
“是,殿下。”
周士相动作僵硬的从地上站了起来,等着唐王说他的第三个条件。
“孤的第三个条件是你须派兵迎回天子。”
“迎回天子?”周士相一惊。
周士相的惊讶不出唐王所料,他若不惊讶,唐王才会奇怪。他道:“孤虽答应你监国,但孤只监国,不称帝。天子流落异邦,身为臣子,难道不要为解君之忧,除君之难吗?”
周士相一脸为难:“殿下有所不知,天子在缅邦,云贵又有数十万清军,士相恐难迎回天子。”
唐王道:“事在人为。”
“士相已在筹备北伐南都之事,实无力出兵云贵迎回天子。况且天子眼下在缅邦,安危实难猜测。”
唐王沉吟片刻,道:“若天子有意外,则你将来须访孝烈帝皇子以继大统。”
孝烈帝是弘光朝给崇祯帝上的谥号,而有关崇祯皇帝的几个儿子下落,一直众说纷纭,没一个知道具体的,周士相没想到唐王还会想着崇祯帝的几个儿子,加上根本不知他们下落,所以没有多想,脱口便道:“孝烈帝数子下落不明,恐难寻找。”
“无妨,孤知道皇五子朱慈焕的下落,你若能拿下南都,孤便去将皇五子寻来,你拥他为帝,孤还做唐王。只要你答应这些条件,孤立马监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