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前几年的惊心动魄,1945年的到来显得格外平淡。新年伊始,坐看漫天飞雪的众人不会知道,这一年,已是最后致意之时。
第十一个钟点即将结束,表针正节节敲响,指向十二。很快一切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季公馆的地下室里,有了小小黑陪伴的两人觉得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穆霜白来陪他们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三个各怀怨怼的人,竟诡异地维持着这不知该称作什么的情谊。
元宵刚过,这天傍晚,三人照常围坐在客厅茶几前,有说有笑地聊着最近的市井流言。
远处忽地隐隐传来一声炮响,炮声沉闷听不真切,却震得三人同时蹦了起来。
季鸣鸿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瞪着穆霜白:“那是什么?”
“小钢炮?”佐佐木华皱着眉也去看小白。
穆霜白面色凝重:“不像。特高课的小钢炮一直收在上海监狱那边,这炮声是从西南角传来的,而且听距离像是在城外。”
“城外?”大少爷不怎么相信地看着他。
“确实是城外。”佐佐木华的听力极佳,他肯定了穆霜白的猜测。
“可能是敌军。”穆长官一脸严肃,“看来战火蔓延到上海了。”他抓起身旁的大衣挂在臂弯,转身往外走,“我出去看看,你们好生待着。”
“哎。”佐佐木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季鸣鸿抢在了他前头,“小心点。”
对方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应道:“好。”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模糊着人的视线。
穆霜白在雪地里一阵狂奔,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特高课,却被告知阿辜已经带着人去了西南角。等他赶到西南门的防御网见到阿辜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一个小时之前,国军第29师对上海发起了第一次总攻,一个月前上海城外新建的城防工事,战壕碉堡,被对方的两门大炮炸了个七倒八歪。站在离城最近的碉堡上,从望远镜里瞧出去,就着战场上微弱的火光,只看得见城外数十里硝烟弥漫,遍地焦土。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特高课课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十里开外,29师的军士正耀武扬威地向上海逼近。
“课长?”斋藤队长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
“迎敌。”这两个字似乎是被阿辜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斋藤一脸不赞同:“可是敌方兵力不明,我们的小钢炮还没有运到……”
阿辜猛地回头瞪着他,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那我们就躲在这里看着?看着那些碉堡里的人进退无门?”
斋藤沉默着,穆霜白却在这时动了。他取下身旁的火把,走到斋藤面前。火光之中,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走吧,管他多少人,上就是了。”
有生之年,穆长官终于体验了一回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的快感。
和多年前北平沦陷时的束手束脚不同,这一次的他,毫无顾忌地在敌军中穿行。枪里的子弹打完了,他就靠着两把小刀近身而战,一刀放倒一个。当然,不取人命。
等到国军的先遣部队大半倒在了地上,斋藤才收整队伍,警惕着望着对方姗姗来迟的大部队。火光之中,一匹白马缓缓地从敌军阵营里走了出来,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马上那人一袭红黑相间的披风,哪怕是在黑夜里,依然刺得穆霜白的眼眶酸疼。
他惊得一蹦,一边冲斋藤队长大吼着“撤退”,一边扭头就跑。
没有一点点心理准备,他那本该战死疆场的大哥,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活生生好端端的。
而自己,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在高昀骞眼里,应当是无比的不堪吧。
他不能这样面对自己的大哥。
可是高昀骞早已发现了他,双腿一夹座下白马,径直朝他冲来。离人还有几步远,高昀骞从马上一跃而起,披风火红的一抹在空中翻卷而过,他轻巧地落在了他身后,出声唤他:
“小穆。”
穆霜白没有回头的勇气。
“回头吧。”高昀骞熟悉的声音里又透着森森寒意,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冷上几分,他重复了一遍,“小穆,伤亡已经够惨重了,回头吧。”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穆霜白自然是明白的。他知道自己要是不答话,迎接他的估计会是他大哥狂风骤雨般的拳头。于是他深吸了口气,终是回身看向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自己曾在梦中见过的万里无边风景,此刻全落在高昀骞一人的眉眼之中。
自北平一别八年,本以为是永诀,哪想有生之年,还能见你归来,音容未改,风华不减。穆霜白幻想过重逢的场景,但绝没料到会是这等情形。
“大哥。”穆霜白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抬头扯出一个苦笑,“晚了,我回不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给自己的大哥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高昀骞没有拦他,等宪兵队的人也尽数撤走后,站在雪地里思虑了良久的高昀骞招手叫来副官殷玖:“小玖,你帮我送封谈判书给他们特高课课长。”
穆霜白回到碉堡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脱掉身上沾染了血迹的大衣,却见阿辜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浅绿色的军装来,这是他进特高课以来一直该穿却没穿过的军装。
他修整了片刻,精神抖擞地走进了议事厅。厅里气氛微妙,穆长官一进来,众人的视线瞬间锁定在了他的身上,这一从未体验过的待遇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了?”他中规中矩地用日语问道。厅里都是军衔不低的日本人,上海一开战,这些平日里韬光养晦的高官都坐不住了。
“敌方想议和。”阿辜没看他,直接把桌上的信纸推到他眼前,脸色不大好看,“这是他们开出的条件。”
后者好奇地低头去瞧,只一眼便僵在了那里。纸上只有简洁明了的一句话——
交出穆霜白,即刻退军。否则,杀无赦。
熟悉的字迹,却是陌生的霸道。穆霜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高昀骞这么做,无非是问罪,无非是逼着他当着自己的面,撕开所有不堪的过往。他费力编造再多谎言,恐怕仍旧瞒不过他大哥。
走神间,桌旁有人开口问道:“听闻高将军是穆长官的义父,不知为何提出这样的条件?”
“割袍断义,反目为仇的事你们还见得少么?”穆长官眼睑低垂,语气里净是自嘲般的无奈,“谁叫我害死了他的爱人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高昀骞和季昀青的那点风流韵事,在上海从来都不是秘密。
“高将军的爱人?季昀青?”
“季昀青竟然死于穆长官之手?”
“不对啊,当年季帮主不是被军统暗杀的吗?”
穆霜白在这时清了清嗓子:“当时军统锄奸,盯上了季鸣鸿。为救季长官,保全新政府我只有祸水东引。”
众人面面相觑——真是个狠人。就说军统好好的怎么敢去招惹青帮。看来高昀骞也是个痴情的主,父子亲情都抵不过一段见不得光的恋情。
吃完了这个陈年旧瓜,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看来高昀骞真是为报仇而来,如今这个状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穆霜白推出去了事。只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特高课课长一向对他青眼有加,不知……
穆长官很清楚这诡异气氛的由来,他装作不满地瞪着众人,气道:“他这明摆着是公报私仇,你们还想把我交出去?!”
“你一人性命能换全上海的安宁,我们别无选择。”桌边有人出言。
“把小钢炮拿出来,我们不见得会输!”穆霜白据理力争。
“但他们也有炮,避免不了伤亡。这是军部一定不愿看到的。”
眼见说不过这伙人,穆霜白求助地看向阿辜,众人的目光也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他身上。
后者的眼里闪过片刻犹豫,却依旧一言不发。
宪兵队的斋藤队长却突然问道:“穆长官,刚才两军阵前,高昀骞和你说什么了?”他也不要人回答,自顾自分析着,“我看他的模样,并不像来寻仇的。否则刚才大好的机会,他完全能直接杀了你。”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穆长官气得直磨后槽牙:“斋藤队长的意思,是还想给我扣一个通敌的罪名?”
“这样一来,课长就算想牺牲你,也不用背负任何的骂名。”斋藤笑得一脸的自得。
闻言,阿辜眼里最后的一点犹豫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平静又坚定地看向穆霜白。
“课长……”后者脸上的神情渐渐由愤怒转变为了悲壮。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这帮小鬼子眼里,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小喽啰能派上这么大用场,已经够他们额手相庆的了。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也并不指望有谁会站在他这一边。
于是他不再多说什么,认命地低下头去:“好,明日一早,我自会去的。”
“那可不行。”斋藤又不合时宜地插进话来,“谁知道穆长官今晚会不会临阵脱逃?”
“你……”
他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宪兵,不由分说便按住了穆霜白。斋藤笑眯眯地看着微微挣扎的人道:“就委屈穆长官在地牢住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