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逾贵凌长,傲上欺强。

宋初,言路有五。

其一,进奏院。

是中央到地方的双向渠道,分为京师都进奏院和地方进奏院,地方官员由此上达天听。

奏疏以文书种类分为实封、通封两类,又以轻重缓急分为常程、急递两种。

其二,东、西上阁门司。

掌朝会宴幸、供奉、朝见、谢辞、叙班等礼仪事。

东上阁门主庆礼奉表。

西上阁门主慰礼进名。

以表、贺等空泛奏疏为主,多用于谢恩。

其三,登闻鼓司。

士农工商有诉冤枉者、无法入宫的低级官员和胥吏均可由此直达天听。

其四,通进银台司。

接纳都进奏院各类文书,并根据投书性质转发,或送天子案头,或送中书,或送枢密院,或送三司,或送诸部、寺、监。下设发敕院,负责文书分类、存档、编目、点检、用印及下发。

近臣上疏,多由此入,往往涉及具体人、事。

其五,留身独对。

这种君臣独处的奏事方式,多为宰执、诸部主官等要近职事者专用。

刘纬以往谢表均由东上阁门司转进,早就混了个脸熟,正月十三下午出宫前,还是投书于此。

东上阁门使不领实职,多为圣眷正隆的外戚勋贵担任,不在正常迁转之列,以天子特诏除授。

自赵光义后期起,勋贵世家只能一人承接主荫,余者多以恩荫补供奉官,在阁门内兼一职事混天度日,彼此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

太后李氏三难点婿一事,早就在阁门勋贵之间传的沸沸扬扬,当班祗侯只道刘纬所上又是谢表,喜笑颜开接纳。

通事舍人检阅分类时,却是大吃一惊。

当班祗侯后知后觉:“既非表奏,可否封还?请其改投通进银台司?”

那通事舍人坚决摇头:“不妥,速去知会他一声,下不为例,东上阁门仅受表奏,劝谏、论事疏请投通进银台司。”

刘纬千恩万谢的应了,他也知道应该走登闻鼓司或是通进银台司,之所以改走东上阁门司是想把影响降到最小,却不知东上阁门司的保密性远不如宰执等重臣时时关注的通进银台司,赵恒还没看见奏疏,“别籍异居”等关键字词即已付有心人。

写得再怎么天花乱坠,哪怕通篇均以规劝赵恒口吻而作,也不改逼“东宫六位”行出阁礼、继而出宫别居的事实。

……

上疏当日,水波不惊。

普通官员奏疏必须经历存档、编目、分类成册等步骤,再交由当政者批阅,往往需要三日左右,小道消息也就由此而出。

太后李氏一度以为刘纬不愿与上党李家联姻才行此下策,但她担心的不是刘纬用意,而是别人怎么想?上党李家站位信国公赵佑?又或者根本就是上党李家在背后推动?如果再被另外几个便宜儿子捡漏,会不会又一次连累胞弟李继隆?

其实,东上阁门司的反应相当迅速,跳过关关节节,当日傍晚便将刘纬奏疏另立目录、单独成册,次日清晨直送崇政殿。

因为他们担心是宋太初和上党李氏在背后推动此事,甚至可能出自赵恒授意……

第三日,两位监察御史里行风闻此事,联袂弹奏,劾刘纬以贱逾贵、以少凌长、以远间亲、佞妄幸进、谗言行奸……又劾孙奭等教授德行不彰、教导无方……

宋制,言、谏官奏疏需当日呈奏天子,或批答交议,或留中不发。

两名监察御史均是初出茅庐,又因资历较浅,以“里行”一称区分,与后世“实习、见习”相仿,属最基层言官,匹配刘纬官阶。

一封劝谏奏疏、两封弹劾奏疏全都一去不回,不见一点声响,也无官员跟进,仿佛根本不存在。

正月十七日,资善堂开讲。

孙奭神情与往日并无二致,似乎没把池鱼之殃放在心上。

卢守勋、周文质等人就不一样了,完全是绕着刘纬走,甚至抗拒视线上的接触,仿佛一对上眼神便为幕后主使。

赵佑向来无忧无虑,也在课间问了句:“刘卿,几位皇叔留在东宫不好吗?”

众人侧目,屏息以待。

“殿下能有此问,可见本性仁厚,乃臣等之幸。若是陛下有此问,则为臣等之不幸。”刘纬反问,“敢问殿下日常起居,可曾前往诸位亲王府中晨昏定省?”

赵佑摇头:“要吗?”

“寻常百姓需要,文武百官也需要。惟独君臣有别,不可纡尊降贵。”刘纬详答,“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何为公?

民心所向!

岂能因私情废国事?

何为国家?

顾名思义:先有国,后有家!

至圣先师曾就此释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所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所以,天无二日,宅无二主。

社稷之重,怎可混淆视听?”

“反正一直没人陪我玩,等妹妹长大就有了。”赵佑似懂非懂。

“殿下一定能心想事成。”刘纬鲜明表态之后,续说宝莲灯。

赵佑心思随即偏离,除了时不时的讨论情节走向,还想打造一柄沉香那样的开山斧。

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胡来?你们两个肯定屁事没有,倒霉的往往最无辜……

其实,弹劾刘纬的监察御史里行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对九岁孩子穷追猛打。对孙奭等人的态度则截然相反,于正月十八日再次上疏劾其德行不彰、教导无方,从而达到敲山震“鼠”之目的。

赵恒仍然不置可否,第二次留中不发。

两位监察御史里行遂于正月十九日午时、赴东上阁门司“请对”(君前陈述),求“明正典刑”(依律定罪),也就是要向赵恒讨个说法。

刘纬闻讯前往围观,有感两位监察御史里行的铮铮铁骨,经左掖门直奔宣化坊澄清街致敬。

御史台四周坊墙完好,而且洁白无瑕,寓意朗朗乾坤。

刘纬假惺惺的自台内唤出吏卒,指着坊墙道:“此处涂鸦,罪当如何?”

吏卒纷纷叫苦:“奉礼郎莫要为难小的们。”

刘纬不管不顾的飞笔于左墙:“赞御史高洁若也有罪,在下自入台狱,不劳诸位动手。”

御史台毗邻开封府,往来官吏络绎不绝,见有童子找御史台麻烦,纷纷上前围观,轻快脸色渐渐沉重,那四言绝句隐隐透出孤高清绝、问心无愧的舍身之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若今日无人能对,在下明日来续。”刘纬一指右墙,扬长而去。

坊间为之哗然,台府为之一惊。

……

赵恒虽未允监察御史里行入内请对,立场却也有所松动,命孙奭等教授上疏自辩。

两位御史里行不辱使命,意气风发的迎向那一道道钦佩目光。

“噗嗤!”一阁门供奉官突然失笑,欲盖弥彰的拱手致歉,“台院胥吏正在阁门外等候,请两位御史速回。”

两位御史里行没跟那勋贵子弟一般见识,刚出阁门,院内心腹便上前耳语,遂心急火燎归。

正值午食时分,御史台前门左侧坊墙下人流如织,众星捧月般围成半圆。

两位监察御史里行强势插入,欲先劝退众人,再一窥究竟。

不曾想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事梁颢竟在人群正中,看见两顶獬豸冠之后,便冲并肩而立的温仲舒拱手道:“温尚书与我,无论可续与否,均落在下风,让青年才俊来吧。”

温仲舒倚老卖老的点点头:“遇见这等雅事,胜过琼浆千蛊,我们改日再聚。”

梁颢一走,墙下立刻半空,普通百姓只敢远远围观。

一御史里行凑到温仲舒跟前陪着小心:“涂鸦于此不雅,请问中丞,可否先擦去再论曲直?”

“何处不雅?不正是我御史台写照?尔等若有此等皎洁,何须本官坐镇?”温仲舒拂袖而去,“续得上,随汝等意。续不上,日日警醒!”

两御史里行连忙回院商议,认为温仲舒既恨刘纬无礼,又恼下属事前未露口风。现如今只能硬着头再劾刘纬,逼其低头认错,遂定分工,一劾其事信国公赵佑以臣礼、举止不当,一借《圣僧西游记》劾其醉心佛事、并得谶言显圣。

两人彻夜构思,再三润色,待稿定时,天色已亮,草草洗漱一番,直奔通进银台司。

百官尚在朝中,往日这时的通进银台司总是井井有条,眼下却有点萧瑟,那些打探消息的各部胥吏竟似全然不见……

两御史里行眼里已无他物,奋起铮铮风骨,慨然直入。

有刀笔吏专门负责奏目抄写,神色古怪的问了句:“两位御史今日还要上疏?”

两御史里行矜持点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那刀笔吏似乎心有不忍,欲言又止……

两御史里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其一勃然大怒:“尔等也想堵塞言路?”

那刀笔吏连道“不敢”,飞快入禀主事,并抄好奏目存档,摇铃唤来递卒,直送崇政殿。

两御史里行这才大步流星的离去,伟岸背影令人生敬。初为言官的他们没资格朝参,更不能在宫中久留。

那刀笔吏啐道:“不识好人心,还以为能换两顿酒钱……”

这时,资善堂迎来课间,赵佑前往偏殿更衣。

孙奭则让刘纬留堂:“奉礼郎今日又上疏了?”

刘纬揖道:“累侍读及诸位教授劳心,下官责无旁贷,已于今晨上疏请立太子。”

孙奭赫然离座,万千愁绪最终化作哽咽一叹,“你这孩子……”

三十年后,孙奭与世长辞。

其子尊其遗愿,石刻咸平六年的这封请立太子疏作为墓志铭,并附上前因。

千年之后,每当历史学者考证儒家推倒重来、孔孟易位至圣,必以这篇墓志铭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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