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取党项 一

寇准时年五十八,不服老,也不愿受岁月蹉跎,闻朝中有事,便放手一搏。

适逢辖下商州捕得一道士谯文易,私藏禁书,并能以术使六丁六甲神,自言时常出入王钦若宅,得其赠诗及书。

南方士大夫的第一次拜相,以灰头土脸收场。

恋栈不去的寇准一斧接一斧,又言麾下巡检朱能亲见天书降于干佑山。

中外震惊,怒者众,言者少。

太子右谕德鲁宗道上疏:天道福善祸淫,不言示化。人君政得其理,则作福以报之,失其道,则出异以戒之,又何有书哉?恐奸臣肆其诞妄,以惑圣听。

孙奭杀气腾腾: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天下皆知朱能所为,独陛下一人不知!乞斩朱能以谢天下!

其实,蝗灾之后,赵恒已无心“神道设教”,是臣子不肯收手而已,都想为治下或是家乡父老争取德音、蠲免,譬如冯拯请封中岳等等,但没寇准这么无耻,大胆到私造天书。

不管怎么说,寇准放下了身段,低下了头颅,比赵光义在位时更卑微。

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不该满足他的心愿?

于是,赵恒迎天书。

寇准归阙,拜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平章事,首相可以做,独挡一面不用想,丁谓再任参知政事,冯拯改任枢密使。

四月二十八日。

刘纬奉诏回朝,午时中抵京,午时末觐见。

寇准堵在崇政殿东廊下,生拉硬拽,唾沫横飞:“今天下有户八百五十四万五千二百七十六,东南五路、川峡四路能有多少?征一百五十万役夫?户抽一丁?还是两丁?亏你想的出来?你是想逼他们造反吗?”

刘纬一点挣扎的动作都不敢做,生怕遇见个碰瓷的,陪着小心却又不落下风:“相公息怒,不是下官逼他们造反,而是相公逼他们造反。”

寇准吹胡子瞪眼:“老夫不是王子明,不会姑息你胡作非为、信口雌黄。”

刘纬颇为无奈:“天禧二年、天禧三年、今春,东南五路皆蝗,川峡四路灾情虽轻,好的有限,连续两年减产,而贡赋如旧,相公觉得他们还能撑下去?”

寇准怒目:“自有朝廷赈济,轮不到你兴师动众。”

刘纬道:“与其养着他们生事,不如为陕西人民添一份福祉,家国两相宜,何乐而不为?”

寇准冷笑:“动辄兴兵,师出无名,是在为他们谋福祉?”

“师出无名?他赵德明都不敢说这句话!”刘纬反问,“相公呢?为官四十载,明知亡于党项贼手的缘边军民不下五十万,却无动于衷,下官至少敢于……”

一内侍飞快出殿:“刘纬觐见。”

寇准松手讥讽:“艺高人胆大。”

刘纬深揖远去:“有相公运筹帷幄,错不到哪去。”

那内侍又宣:“寇准觐见。”

……

赵恒的心情比较复杂,兴奋、忐忑各半,并命冯拯在一旁参详,上来就问:“已能确定?”

刘纬道:“涉及百万军民安危,臣慎之又慎,而且契丹今次征兵规模远不止二十万,可能高达四十万!”

冯拯就是一愣:“契丹主另有企图?”

刘纬语出惊人:“如果契丹主御驾亲征,驱众四十万不足为奇,反之则可能是为阻卜或者……党项。”

冯拯狐疑:“契丹会讨党项?”

刘纬道:“河北缘边榷场近来有种说法,天禧元年秋,吐蕃宗哥部李立遵有意借道党项朝契丹主,赵德明不许,并掠西域诸蕃朝觐契丹使团,可惜无法证实。”

寇准脸红心热,外强中干道:“李立遵鼠辈尔,难成大器。”

刘纬道:“相公无须自责,若非赵德明桀骜,契丹主也会被李立遵蒙蔽。”

寇准啐道:“尚未证实。”

冯拯把话题拉了回来:“党项恐也为蝗旱之灾波及。”

刘纬道:“十有八九,所以赵德明一再请增榷场。”

赵恒问:“契丹主会因此讨党项?”

刘纬道:“早晚而已,大中祥符九年赵德明不是追封其父为《应运法天神智仁圣至道广德光孝皇帝》吗?庙号武宗,好大的胆子!寇相公方才说我大宋师出无名,难道也有追封先人之心?”

赵恒怒不可遏:“休得胡言,滚出去!”

寇准脸色时青时白,却是罕有的压制住了怒气,因为拜山南东道节度使(襄州)时,他曾言父名湘,与州名音同,望守旧镇(武胜军、邓州)。

张景宗等在门外,问:“昨秋,何亮往三司胄案送了十罐猛火油,说是嘉瑞要的。”

刘纬匆匆一揖:“陛下想看看,劳烦都知问问,是不是应该送去后苑演示。”

张景宗问:“嘉瑞去哪?尚未行礼!”

宋初,参知政事出外,归阙陛见必赐宴,并诏重臣陪坐。

刘纬头也不回的道:“银台司。”

后世,关于耶律隆绪亲征党项的文献仅有一句话:天禧四年五月,契丹主亲将兵五十万,以狩为言,来攻凉甸,德明帅众逆拒,败之。

具体地点不可考。

但契丹一直以正统自居,出师必然有名,史书可以一笔带过,类似曹玮、何亮这样把陕西缘边大员不会、也不敢忽略,答案一定在鄜延、泾原、环庆、麟府四路的奏疏之中。

给事中虽为寄禄官,却是天子近臣,顾名思义:有事于殿中,也算是通进银台司名义上的主官。

刘纬亲赴银台司调阅章奏,谢绝一切问候,只是请了两名老吏帮忙检索。

银台司骚动不已,就连吕夷简都认为刘纬是来恶心人的。

然而,寇准也遣了亲吏来录东南五路的农、桑、灾奏。

于是,刘纬、寇准君前争执一事沸沸扬扬。

吕夷简躲在角落里无声轻叹:老狐狸拿小狐狸立威,尔等低调一点。小狐狸拿老狐狸表决心,某不是丁谓、钱易、李迪、张知白……

吕夷简突然有点可怜寇准,首相的愿望达成了,独相的愿望也达成了,但这史无前例的五位参政又是怎么一回事?

数墙之外。

刘纬手边已经摞了两沓章奏而无果,不得不将辐射面扩大至秦州,一行白纸黑字映入眼帘:回纥、熟蕃皆言天禧元年夏六月,有龙见于怀远镇北温泉山,德明以为瑞,遣官祀之……

刘纬狠狠一拍案:“灯下黑!”

后世,常常把耶律隆绪封沙州回纥曹顺为敦煌郡王,视作讨党项先兆,并有正西借道之猜想,而耶律宗真伐党项却又是自正东出兵。

所以,刘纬的思路一直放在东西两面,忽视正北。

但早在咸平五年,李继迁就已尽逐灵武幸存蕃汉军民于黄河北岸的怀远镇,并构门阙、宫殿、宗社、籍田等等,僭越无数,十五年过去,雄城屹立,已是建都称帝时。

刘纬携摹本离去。

吕夷简命胥吏呈上原本,学刘纬狠狠一拍案:“狼子野心!”

很明显,赵德明玩的这一套更讨百姓欢迎,而且死无对证。

寇准闷闷不乐赴宴,一不小心汤水污须,得丁谓以袖拂之,他意味深长的笑问:“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

……

次日,后苑花开。

一只陶罐“咣当”一声落地,黑液四溅,一支羽箭挟火而至,化作熊熊烈焰。

赵恒神情肃穆:“这就是洧水?”

刘纬道:“班超以洧水为其名,前唐段成式称其为石漆,描述的更为具体,高奴县石脂水,水腻,浮水上如漆。采以膏车及燃灯,极明。”

赵恒触类旁通:“石烛就是用洧水做的?”

刘纬道:“陛下圣明,民间多以猛火油相称,昔日李霸为祸京东路,曾以长竿缚布裹以猛火油而破刘杨城门。

伪吴徐温也曾遣使奉耶律阿保机以猛火油,并言此油可焚楼橹,以水却之,火愈炽。

天佑十六年,汴将贺瑰攻澶州南城,后唐庄宗亦借猛火油顺流纵火而却之。”

赵恒若有所思:“用投石机抛洒?”

刘纬点头道:“投石机工艺必须简化,必须标准化生产,便于隐匿,便于安装,便于运输。”

……

天禧四年,五月。

赵德明大败耶律隆绪于凉甸,遂以怀远镇为都,改名兴州,寓意龙兴之地。

七月二十七日。

宋降诏,历数赵德明种种僭越、不轨、恶行、逆举,夺其国姓,复姓拓拔。夺其西平王号,黜为西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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