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鞭刑

我和恶灵陷入对峙,双方谁都说服不了谁。

时间到了6点整,墙上挂着的吊钟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终于,对小怜的关切压倒了对案发的担忧,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石头藏进床底下的箱子里,然后推门而出。

日渐西斜,像是天空裂开了巨大的伤口,云层被血染红了。时间接近傍晚,阳光的威力减弱,不再能灼伤我的皮肤,但又能提供足够的照明,这个时间段非常适合我行动。

我走进村子,天还没黑,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出事了。我赶紧加快脚步,来到小怜的住处。

犹豫了一下,我扣响了门:“小怜,小怜,你在么!”

没有任何回应。

“你瞧,她已经跟那个叫邦彦的人走了,甚至没有跟你告别。”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我回头看去,愕然地发现说话的居然是那个白发红瞳的怪物,他不但从镜子里钻出来了,甚至能跟着我一起行动。

“滚开!你快滚!别跟着我!”我吓得落荒而逃。

我沿着村里的道路一路狂奔,像是只被人追着打的野狗,如果被人看见的话,大概会以为我被吓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可能是这只可怖可恨的怪物,但也有可能是某个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神社前,距离村里负责接待外人客居的房子不远。

我转头张望,看到那只恶灵现在就站在那栋房子下面,正抬头看向二楼的某个窗户。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缓缓回过头,微笑着看向我,对我比了一个口型,似乎在对我发出挑战。

邦彦是外来人,他现在就住在这里。

我不太想接受这个挑战,我害怕面对某些事情,害怕得想要逃跑。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更害怕假如此刻我逃跑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小怜了。

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客居并不大,房间有限,我站在玄关向里张望,发现里面居然有两拨人互相对峙。七八个客人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而他们对面,站着几个持械的村民,他们手中握着驱狼的钢叉,以看守野兽的姿态看守着客人们。

听到我的脚步声,持械的村民回头看向玄关的方向,我看到他们的脸色比客人还要阴沉。

“阿丑?你来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说。

我认得他,他叫昭一郎,是巡逻队的一员,负责驱赶村子附近的野生宝可梦。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手里还带着武器,说明确实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我的心跳忍不住变快了一点。

如果放在往常,我并不会怕他,因为他一对一的情况下,肯定打不过我。但现在我心里有鬼,气势上便弱了,“我……我来找小怜,你们看到她了么?”

昭一郎猛地看向我,眼中闪过惊疑:“你到这里找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的心跳变得更快了:“我去过她家了,但是没找到。我想找人问问,但路上没人,逛着逛着,就到这里了。对了,为什么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昭一郎眯着眼睛:“你要找怜子小姐,不是应该去神社么?”

我的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但我把紧张压下去:“神社又不欢迎我,我为什么要进去?”

我的情况他们都清楚,昭一郎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冲和了一点,但眼睛中的惊疑并没有散去,“你找怜子小姐,是什么目的?”

我张了张嘴,有点卡壳。

昭一郎往前走了一步,还要再问,这时,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还能是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

年轻人叫阿聪,跟着志男他们厮混在一起,也传过小怜的闲话。他附耳在昭一郎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嘿,我当是什么事呢。”昭一郎看向我,眼中的惊疑终于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屑,“阿丑,你虽然丑,但也是村里的一员,如果知道些什么,要提前告知我们,不能隐瞒,特别是怜子小姐的事,知道么。”

他随口说道:“这次如果不是雪子提前通知,事情就大了。”

雪子是小怜的一个朋友,和她一起在神社里学习巫女的传承。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和小怜有关的事,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件好事。

阿聪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不怀好意的解释道:“怜子小姐上了一个外乡男子的当,想和他离开村子,还偷了神社里的一件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雪子向宫司告发,让我们堵住他们,怜子小姐丢了也就罢了,那件重要的东西如果丢了,导致神社的传承中断,那才是完了。”

“不过,那个男子确实长得英俊,也难怪差点把怜子小姐骗到手。”阿聪看向我,语气嘲弄:“也许,已经被他得手了。”

阿聪就是这样,说话很咸湿,更咸湿的话也不是没说过,因为这个,我才揍了他。他现在说这些,应该是想激怒我。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旁边,那个恶灵就靠在玄关的墙上。他跟我进来以后,就一直站在那里,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似乎都看不到他,除了我。

我本来以为他的脸上会露出恶毒的嘲讽,或者愤怒地咆哮起来,但他没有。他就这样默默看着我,满脸的无所谓。

“他们……他们现在在哪里?”我强行让自己保持平静,但就连我自己都感觉这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艰涩,就像是一块黑色的煤摩擦着另一块黑色的煤。

我想这里的人应该都听出了我声音的异常,不过他们并不在意。

“哦,现在他们正被关在神社里,宫司亲自在处理这件事。”昭一郎淡淡地说。

我一步步后退,从玄关退了出去。

太阳沉得更深了,天空就像是两方军队彼此搏杀的战场,黑色的军队快要锁定胜局了,他们把红色的军队驱逐到了悬崖的边缘,只剩下最后一推,整个世界就将彻底陷入他们的掌控。红色的军队还在垂死挣扎,但根本无力回天,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被飞快的蚕食,很快就要消失殆尽。

我忽然想,也许世界终将被黑暗吞没,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就像是地平线上的那一片红霞,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也许需要几十分钟,也许就在下一个眨眼。

我呆呆地凝望那里,心里一片空白。很快,最后一抹红霞消失了,地平线上一片漆黑,一切都如我所料,并没有什么奇迹出现。

“你不去神社里看看么?”恶灵说。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默默向鸟居的方向走去。我马上就要去面对当初我杀死神官的那个现场了,也许那具尸体现在还躺在那里,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看向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步入神社的参道,迎面有不少人正从里面出来,都是村子的居民。看来他们一整个白天都在里面参与着什么,所以下午的时候,才没有出现在路上。

他们没有发现我,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说话。因为我现在正潜行在影子里,黑暗庇护了我,虽然我不喜欢它,但它仍然包容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丑陋、卑贱和恶毒。

我侧耳听了听,他们正在激烈讨论的话题,果然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们说,有一个狡猾的外乡人骗取了巫女的信任,趁夜潜入神社,盗走了一直供奉在神社里的至宝。他被巡逻的神官撞见,居然出手杀了他。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这个外乡人害怕事情暴露,匆匆忙忙想要离开,却被抓了个正着。

村民们忿忿不平,纷纷表示一定不能轻易放过那个狡猾的异乡人。

我吃了一惊,加快脚步,往神社深处赶,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关押邦彦的地方很好找,就在神社的本殿,因为那里正被十几个拿着武器的人围着。他们的目光警惕地盯着四周,连一只飞虫都不想放过。

没东西能不动声色地潜进去,但影子除外。

我踩着灯光的间隙,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过程有惊无险,有的时候我和某个人脸贴着脸,他几乎能感受到我的气息了,但就是看不见我,就像是他面前的我是一个鬼魂。

神社的本殿贴山建造,从外面看上去只是薄薄的一进,但我没想到里面的空间居然很大。

我穿过上次偷走石头的供奉厅,在走廊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在最里面找到了那间关押邦彦的房间。那是一个在山壁上开凿出来的山洞,没有窗户,原本大概是用来储藏古物或者书籍的,现在他们把里面的东西搬空了,用来做囚禁的私牢正合适不过。

看到邦彦的时候,我呆住了。

那个男孩被吊在一个叉字的刑架上,四肢被皮带牢牢扣在上面。他低着头,上半身布满一道道血糊糊的鞭痕,他的衣服也烂了,上面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

这个男孩刚挨过残酷的鞭刑。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微微抬起头,让我看到了他苍白的脸。他的嘴唇开裂了,颜色和他的脸一样苍白。平心而论,那张脸确实十分清秀,也难怪小怜喜欢的是他。

邦彦抬头看了一眼,但我站在房间角落的影子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随后,他再次低下头,丧乱的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他的脸。

我转头看向那个一直跟着我的恶灵。他双手抱胸,一脸事不关己,好像在说,看,有人替你背了黑锅,而且那个人恰好是你讨厌的,你是不是应该笑出声来?

我没有笑,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要帮他解开镣铐。现在我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有光亮的地方,但我的另一脚还在阴影中,它似乎变得很沉重,我费了半天劲,但就是没办法把它从影子里拖出来。

邦彦听到了动静,他再次抬头,但没有看到我,只是瞥见角落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用虚弱的声音哭诉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没有偷东西……我真的没有偷神社里的东西……我也没有想要拐带你们的人……全是那个女的主动提议的……”

“那个女的”是指小怜。

我知道自己的另一只脚再也迈不出去了,它被牢牢地钉死在黑暗中。

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赶快缩进房间角落的黑暗里隐藏起来。

进来的是三个人,宫司、小怜的妈妈美津子,还有小怜。

小怜看到被绑在刑架上的邦彦,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她扑到邦彦身上,试图为他解开身上的镣铐,但她没有钥匙,也不像我有那么大的力气,她撕扯了半天,但绑住邦彦手脚的皮扣纹丝不动。

小怜转而检查起他的身体,她摩挲着上面的鞭橫,那些伤有新有旧,粘了她满手的血。

她看着手中的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小彦……小彦……你有没有事……你别吓我……”

“怜子,你失态了。”旁边有个人冷冷地说。

小怜过扭头,刚才说话的人是她的母亲,美津子。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像是只护崽的母狼那么凶恶:“是你们打他的!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美津子皱眉说:“怜子,你就这么喜欢这个男子么?”

小怜没有说话,这时,被绑在刑架上的邦彦抬起头,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怜子,你跟他们说,真的不是我要拐带你的,是你自愿跟我走的。”

“是的,我喜欢邦彦,我想跟他离开。”小怜抹着眼泪,说:“妈妈,你能不能放过我们?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此刻我应该冲上去,把这里的人都打倒。我发过誓的,谁惹小怜哭,我就要谁的命。

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僵直地站在黑暗中,默默听完这段对话,浑身的血没有随着愤怒而开始沸腾起来,反而越来越冷。

我又看了那个恶灵一眼,他也站在黑暗中,和我并肩而立。

“怜子,你不能跟这个男子走。”美津子沉声说:“你身上流着古老的血,同时你也继承了那个古老的使命,你的血脉必须在村子内部流传,这是你必须履行的义务。”

“疯子!你们这些疯子!你们全是些疯子!”

这时,刑架上的邦彦说:“怜子,既然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要不……还是算了吧。”

小怜的吼声一下子僵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邦彦,眼中的凶狠像潮水那样消退了,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慢慢的,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好吧,只要你们肯放过他,我……我就留下来,你们就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抬头看着美津子冷漠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慢滑跪下去,匍匐在美津子的脚下,哀求道:“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放过他,你昨晚说的事,我答应你。”

美津子没有说话,扭头看了一眼宫司。

注意到自己母亲的目光,小怜转而匍匐在宫司的脚下,抓着他的衣角,“宫司大人,求你行行好,放了邦彦,我答应做你的妻子,为你生育后代,继承神社。”

宫司低头看着她,目光穿过她衣服的领口,看向脖根的深处。

这目光带着些微的淫亵,但此刻小怜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她一边哀求,一边哇哇大哭,像是被整个世界逼到绝境中的孩子。

我从没有见过小怜的这一面,现在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那么耻辱。

我感觉自己内心的愤怒像是从深渊腾起的狂龙,必须见血才能平息下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杀人,杀掉这些欺负小怜的人,宫司、美津子……也许还有邦彦。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恶灵,他也在看我。他红色的眼珠闪着狰狞残忍的笑意,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根根血管,在皮肤下面像是蛇那样抽动。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此刻我们居然如此的默契,默契得就好像是同一个人。

小怜哭着说:“宫司大人,你愿意放过他了么?”

“别这样,怜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宫司伸手把小怜搀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想成全你们,不过这种事情,还是要你母亲做主。”

宫司又说:“除了你们俩私自叛逃的事,昨晚神社里供奉的神石也失窃了。神石是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不容有失。只要你把它还回来,我可以不计较这件事情。”

小怜低声说:“我们真的没有偷神社里的东西,我只是想要和邦彦离开。”

“我个人原意相信你,不过事关神社的千年传承,不得不谨慎小心。”宫司说道:“这样吧,你先带这位客样出去休息,在镇魂石找回来之前,还需在本社客居几日。”

这几句对话像是一泼凉水浇了下来,把我心里的邪火一下子浇灭了,我刚想踏出去的脚步也一下子收了回来。

神社里供奉的石头是我偷的,和邦彦无关,这顿鞭子本来应该抽在我身上才对。换而言之,小怜眼下的困境,其实大半是我造成的。

我该怎么向她交代?

宫司对守在走廊外的神官比划了一下,两名神官走了进来,他们掏出钥匙,解开了绑住邦彦四肢上的皮扣,像是拖一只死猪那样,把他拖了出去。

小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着他们离开。

我想跟上去,但宫司和美津子就站在门口,而我的能力只是在影子里隐形,并不能穿越物理障碍,我只能期盼他们赶快离开。

美津子看了一眼远去的女儿,低声说:“你觉得是他们么?”

宫司摇了摇头,说:“当然不是,镇魂石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触碰的,轻则精神受到冲击而昏迷,重则因为灵魂创伤而丧失意识。能动用它的人,必须得是有血统的后裔。”

“您的意思是?”

“皓史的尸体你不是也检查过么,他的伤口被强烈的幽灵系能量侵蚀过,这显然是借用了镇魂石的力量。”

“您是说,偷走他的人是村里的一员?可是,谁有这个能力?您不是守印人么?”

“我也在纳闷这件事。”宫司皱着眉:“按理说,镇魂石上有我的精神烙印,没有我的同意,没人能动用它的力量,动了它,我这里也会有所感应,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个人是被镇魂石主动接纳了,我在上面留下的精神烙印被更高级别的烙印覆盖了。”

“这不可能!”美津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千年以降,除非传说中的先祖重生,否则谁能让镇魂石主动认可?”

“我也这么觉得。”宫司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我虽然不知道拿走镇魂石的人是谁,但我能感应到,它就在村子里。”

美津子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借这件事让怜子让步,把她拴住。过完生日,她就十六岁成年了,那件事也该操办了。”

“你来安排吧。”宫司淡淡地说。

美津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宫司微微露出笑容,他伸手勾住美津子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说:“血统衰退越来越严重了,年轻一辈中别说出现自然觉醒的人,连能与镇魂石构建精神链接的人都没有一个,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千年传承,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断绝。”

美津子摇头叹息道:“唉,我苦命的女儿。”

“就快了,按照预言,镇魂石里的那只精灵快要与镇魂石融为一体了,我们再把镇魂石上的封印解开,我们就将彻底收服它,得到它的力量。三轮这个姓将重返人间,到时候,我们不止将得到自由,甚至是属于我们的王国。”宫司用沉雄庄重的声音说。

美津子把头轻轻靠在宫司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我听得呆住了,他们说的话每个字我都认识,但连起来,我却一句都听不懂。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鬼,而他们是人。因为他们生活在阳光下,我生活在影子里。也许我错了,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影子里,因为每个人的心都藏在极深的黑暗里,再强烈的阳光也照不到那里去。

生活在阳光下的就一定是人么?生活在影子里的就一定是鬼么?我不知道。

我再次扭头看向那个恶灵,现在他已经从刚才的愤怒中平静下来了,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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