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活人

送走宋徽后,白澄才在王洛的意识世界中现身,有些许惊讶地说道:“灵山纸人,居然还有残存至今的……我还以为,嘶……”惊讶感慨的内容尚未说出口,白澄就露出一副明显的痛苦模样,构成轮廓的线条也再次崩开。显然,这部分内容,对她而言同样是禁忌。片刻的挣扎后,白澄轻出了口气,看了王洛一眼,便自然地换过了话题。“如果是灵山纸人亲自出手炼化,关铁军的事就万无一失了……虽然没有收录于典籍,但自古以来,灵山上品质最高的纸人,都是由护山纸人自己绘制炼化的。”王洛好奇道:“此事我倒是不曾听闻。”白澄叹道:“你……你上山甚至不足二十年,只有我的十分之一,没听过的故事自然有很多。总之,虽然炼化绘制纸人的事并非由我出手完成,但你的承诺应该不会变吧?”“自然不会,咱们这就出发。”王洛说完,便腾空而起,一个起落便来到了山垒要塞以北的一处空场,只见一片四方空地中,安静地躺着上百条通体斑驳的狭长飞梭。王洛选了其中特别轻盈的一条,站上驾驶位,将身形逐渐沉入一半到飞梭头部,就仿佛融化了一半的蜡像……而在与飞梭结合的刹那,他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变得毫无重量,眼前更是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轨道,沿着轨道行进,背后就像是有疾风在推。这是祝望定荒军专为积极支援而设计的飞梭,只要是仙盟大律法覆盖的地方,它就能以不亚于常规合体期修行人的速度前往。而南乡外的三树堆,虽然尚未被大律法完全覆盖,但在茸城西行之后,南乡以西数百里之内,就都几乎半归化了,化荒之物纷纷枯萎,就连最狡猾大胆的异兽也对那如海啸一般扑来的仙盟疆域畏惧退缩。所以,不到半小时之后,王洛就乘着飞梭,来到了那三棵漆黑而扭曲的荒树的上空。而此时,名为三树堆的地方,已经在三树之前,多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坑洞,足以腐朽一切生灵的气息正从坑洞中源源不绝地渗透出来,又被临时布置在四州的阵法结界所隔绝。越是靠近坑洞,王洛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白澄的紧张。“放心,他们没有对我那小侄女怎么样,秦钰发现她后,只将消息通知了其他人,还特意叮嘱了黄将军和韩总督,破路深入幽域时,不要用力过猛,伤到孩子……目前看,他们的确还算有分寸。”说话间,地上等候已久的人,正在向王洛招手。黄龙爽朗的笑声,哪怕间隔数百米也清晰可闻。“哈哈哈!王山主,恭喜你顺利斩除荒魔!果真一切都如你所料,那荒魔的要害就藏在三树堆,抓住要害,她也只能束手待毙了……可惜我们来得还是晚了些,不然何须关铁军豁出性命,只要抓住那小尸鬼,掰她一条胳膊,那姓白的也就老实了吧。”半空中,王洛降落的势头为之一顿。“师姐,你要不要回避一下?”白澄冷笑道:“你在说什么笑话?还是说你真的觉得,这些不疼不痒的话语,对我能有影响?”王洛说道:“只是基于礼节的问问,总之……”话没说完,却听地上的黄龙,已自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那么做的话,就比化荒之物更加不堪了,也让老关的牺牲如同笑话……这世上好人和正派人,行的路总要比其他人更难。小家伙我已经尽可能照看好了,这周围有多重阵法保护,不会因为幽冥气的剧烈变化影响到她。之后,也拜托山主伱对她手下留情,无论她母亲如何,孩子终归是无辜的。”意识世界中,白澄的笑容微微凝滞,而后更是干脆自行折叠,消失,显然不愿再多说什么。王洛则向黄龙拱了拱手,随后便从飞梭上一跃而下,身形如箭矢一般冲入漆黑的坑洞。空间的转换只在一瞬之间……在三树堆这个地界,九州大陆和幽壤孽土的距离出奇地近,只要有正确的口令或者接引,哪怕是受困于幽冥之躯,数百年都不得长大的小婴儿,都可以凭借本能的呼唤,将流淌着父系血脉的秦钰召唤到家门前。而如今王洛正好手持着家门钥匙,因此降落得也格外顺利。嗒。脚步落地,长靴踩上地面的时候,身边也传来了同样的声响。韩行烟肩扛着灵鹿玩偶,向王洛点了点头,说道:“这边我已经……算了,你自己看吧,我先走一步。”之后,她便倏地消失不见,身形仿佛比王洛还要洒脱。不过,也不需要她多解释什么,在这片幽域中,她做的事情一目了然。近乎漆黑的天地间,一张张点燃的灵符,将一座风化了一半的砂石殿堂围拢起来,在偌大幽域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温和。白澄在此安置的家,自有仙家手段来确保稳固,其实并不需要后来的外人多做什么。幽壤孽土虽然时时刻刻都有地覆天翻的灾害发生,却从来没能在那看似腐朽的殿堂上,多填上一道刮痕。但无论是三树堆上的黄龙,抑或是殿外的韩行烟、韩谷明,都用自己的方法,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荒魔,他们绝不手软,但对于一个尚处于懵懂中的孩子,至少他们下不去手。在道道灵符的温柔光芒中,王洛带着白澄一道进入了那看似狭小,却内藏乾坤的风化殿堂。没有呈现那繁复的多重空间变化,王洛直达了那间腐败的竹室。竹室中,秦钰正一脸温柔地站在摇篮旁,弯着腰,将右手搭载摇篮旁,左手则伸到婴儿脸旁,被一只枯朽的小手,轻轻牵着手指。感到身后来人,秦钰连忙在不动身子的情况下转回头,向王洛露出略带尴尬的笑容。“王山主,抱歉没法好好跟你打招呼……”“无妨……这次,辛苦你了。”秦钰连忙摇头:“哪里的话,若非王山主当年为我破咒,我恐怕到现在都还浑浑噩噩。”王洛笑道:“这么讲话,其实言外之意就是的确辛苦,但甘愿辛苦。不过,这次也的确是没有别人可以找了,才要强迫你这民间人士,加入最前线的战局之中……仙盟境内,不止你一个姓秦的,你出身的秦家中,也不止一人继承了秦家的血脉命格。但能一路找到这里,唯有你而已。”秦钰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应道:“仙盟拓荒关乎我们每一个人……唉,山主您大概也不想听这些套话。但实话实说,当我真的走到这里,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确是感觉,这件事,非我做不可。先祖犯下的错,也必须由后人偿还。”听到这句话,王洛也不由一惊,而后同时在现实和意识世界中问道。“师姐,秦钰是这么说的,所以你怎么想?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有资格代秦牧舟赎罪吗?”秦钰闻言愣了一下,全然搞不懂王洛究竟在说什么,但很快,伴随左手指尖上的微微颤抖,伴随摇篮轻轻的吱呀声响,他心中恍悟,惶恐。“山,山主大人,莫非……”王洛竖起手指,嘘道:“暂且保密……毕竟我总不能顶着一个杀母仇人的头衔过来吧?放心,鹿国主知道的。”秦钰又忙辩解:“不,我只是有些惊讶,山主您深谋远虑,做事必有深意,所以……”“所以你先出去休息吧,回九州的通道已经给你留好了,走进阵中自然有黄将军负责接应你。这边的事,交给我来就好。”秦钰点点头,而后,本下意识准备再嘱托两句,却发现左手手指上,那小小的枯朽的手,已经被松开了。尸体一般的孩子,挣扎着,摇摆着,向自己真正的亲人张开怀抱。秦钰有些失落,但更多是如释重负,他长出一口气,向王洛最后拱手行礼,便快步退开了。待他走后,王洛才一边走到摇篮旁,一边好奇问道。“师姐,秦钰和秦牧舟……”“毫无瓜葛。”王洛追问:“真的吗?师姐当初将你镇压在此之前,不是说期待着你在赎罪之后……”“她只是信口开河,异想天开。”白澄打断道,“在她的剧本里,新……嘶,总之,现实和剧本之间的差异,你也看得到。她那些不着边际的构想,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我既没有赎罪,甚至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为。即便是现在,我依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成千上万的蝼蚁。但是,我依然为自己赢得了自由。”顿了顿,白澄的意志忽然有了外延的趋势。王洛也顺势让出了部分身体的掌控权。于是他被白澄引领着,伸手抱起了那个婴儿。小小的,如同尸鬼一般的身体,在碰触到王洛的手的时候就忽然变得饱满而生机勃勃……并非幻觉,那小小的身体中,心脏跳动的声音格外有力。于是王洛也不由惊讶:“这可不是幽冥之躯该有的样子。”白澄说道:“她……虽然生于幽壤孽土,又在我被封印镇压的时候,吸纳了许许多多的怨恨。但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兼具了另一种特质,任凭如何打压,也不曾屈从消散。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传授给她新仙律以外的东西,甚至告诉她天之右的五州,究竟是什么样子。”王洛问道:“这些事,不违规吗?”白澄嗤笑:“少问些没用的问题吧,需要我回答的,我不可能回答你,而我能说的部分,你自己也猜得到……怎么样,你答应的事,能做到吗?”王洛反问:“你舍得吗?让她进入太虚并不难,她也一定能在太虚生活下去。但是……咱们之前达成共识的前提,是我这小侄女的肉身只剩下残败的幽冥之躯,比死物更腐朽。但是,她现在却还活着。”白澄说道:“只有在你怀里才勉强算是活着,而且也无法持久。维持她体内生机的那点特质,就只有那一点点,几百年来,无论我给她灌输多少生灵的气息,让她学习多少仙盟的知识,她都没有办法更进一步长大成人。所以我想,她活着的理由,也只是避免自己彻底滑入幽冥罢了。”王洛沉默着,轻轻摇动着怀中的婴儿,忽然有所明悟。“师姐,小侄女她体内这点不可思议的生机,从哪里来的?”“……何必明知故问。”“是秦牧舟?他……难怪你会斩钉截铁地说秦钰和秦牧舟毫无瓜葛。因为真正的秦牧舟,已经形神俱灭了,对吗?呵,师姐的剧本还真是支离破碎,剧情全都乱掉了。而秦牧舟也真是一如既往地站不稳立场,总喜欢往最不讨喜,也最没好下场的地方去站。他为仙盟释放出了一个几乎导致全盘崩塌的强敌,然后他这种自顾自将性命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负责任又极端取巧的赴死行径,也只会加深师姐你对他的憎恨。”白澄默然不语,但默然,显然就是默认。王洛说道:“不过,也多亏了秦牧舟的犹疑,才能孕育出这么一个奇特的孩子,才能让你提前从大师姐那残酷的镇压中解脱出来。在一片充斥着死寂的幽域之中,一点不曾生长却也无法泯灭的生机,实在太可贵了。”白澄说道:“对,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现在应该还维持着被人分尸时的惨状……她是我的救赎,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介意之后你如何处置我,但至少这个孩子,她终归是无辜的。同时,也是你们通往理想中的九州一统的必要一环,不要……轻视了她。”王洛若有所思:“必要的一环……师姐话里有话啊。”“谈不上什么话里有话,你仔细想想应该能够明白,就算一切都按照你们乐观预期一般顺利,仙盟占下凤湖,彻底打下天庭复兴的要害……但是之后呢?天之左四州何其辽阔,经历上千年的繁衍,生态又是何其复杂。你们打算如何占据这么广袤的土地?将一切旧有的都碾为齑粉,寸草不留吗?茸城西行月余,却被我独自一人就阻滞在原地不得寸进,这真的只是因为我一人的缘故吗?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你们距离真正的胜利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王洛笑道:“这些话,反而不触发禁忌咯?”白澄说道:“加诸在我身上的限制本也不多,只是你先前总喜欢绕着那寥寥几个话题去试探。何况这些大局走向,就算我不说,你们也很快就能猜到。毕竟,现在已经没有人挡在茸城西向的路上了,之后的事情,你们很快就会遇到。我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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