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书房里,魏广德一个人坐在书桌后,书桌上摆着一张纸条,那是陈以勤派人送来的。
如果说一开始没有想到,现在被陈以勤一提醒,魏广德终于反应过来,说不好这次的事儿真会成为高拱的滑铁卢。
解除海禁,开海,不管怎么看都是有违祖制的事儿,做为一个内阁阁臣支持这样的决议,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还真是一个攻讦的借口。
关键这个理由非常迎合现在大明官场大部分人的看法,祖制不可违已经成为许多人坚持的信条。
其实阻止变革,何尝不是官员们想要保住现有特权利益的反应。
大明朝早就没有了所谓祖制,自英宗开始,祖制就一点点被改成现在的样子。
朱元璋时期,反腐力度可谓空前,可是在经过几位帝王之后,整个官场都沦陷了。
官员们刻意歪曲所谓祖制,到现在就是他们希望得到的好处。
他们也希望自己家族能永远享受这些优待,享受这些他们好不容易,通过潜移默化逐渐争取的利益,阶级也开始了固化。
不过大明朝实行科举选人,八股取士,所以督促家族成员学习也很重要。
但是,若家族里确实没有读书的料又该怎么办?
那就通过操纵科举来实现这一目的。
许多人都觉得古代科举是比较公正的,实际上在新朝初期的确如此,但是到中后期,科举舞弊的记载屡见不鲜就是这个道理。
官员们有了这样的认识,所以在维护祖制上就显得一反常态的热衷,任何改变都是他们不可接受的。
因为当下的局面他们很满意,维护现有体制很重要。
嘉靖皇帝为什么官方,或者说明朝史书记载一般都偏负面,那是因为他在继位后就有多次改动祖制,大明朝的文官集团认为是个不好的征兆。
只不过嘉靖皇帝确实非常会玩弄权术,他在位期间分化朝臣相互争斗,以此稳定自己的统治,成为非常成功的一个帝王。
明朝的改革,起于嘉靖朝,终于万历十一年,在保守官员反攻张居正成功后,终于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魏广德对这些并不熟悉,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张居正倒台后,似乎大明朝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而在此时,他脑海里想到的就是,高拱要是真下去了,徐阶必然继续掌权,那么之后呢?
虽然最后权利会移交到张居正手里,可魏广德依旧担心徐阶会利用这段时间疯狂打压裕袛旧人。
要知道,赶走高拱就已经得罪当今天子还有他们这些人,与其等他们反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裕袛之人尽量赶出朝堂。
想到这里,魏广德就有些担心自己和殷士谵的处境。
陈以勤入阁,已经有了免罪金牌,大不了致仕,退出权利争斗可保全身而退,而他和殷士谵呢?
能在斗不过的情况下离开吗?
魏广德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隆庆皇帝到底还能不能保住他们。
高拱,似乎成为一个关键点,要是皇帝保不住他,似乎也保不住他和殷士谵。
不得不说,不管是陈以勤还是殷士谵,亦或者魏广德,到这个时候都只以为徐阶对高拱出手的理由是因为想要改动祖制,甚至高拱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引以为傲的,对隆庆皇帝强大的影响力,才是百官不能接受他的根本原因。
因为高拱给人的印象太负面,给许多人一种持才傲物,刚愎自用的感觉,特别是他对吏治的严格要求,让许多人都无法接受他成为当朝首辅。
太有主见,别人的意见听不进去,还让人怎么和他共事。
隆庆皇帝此时已经在乾清宫看到了涂泽民的奏疏,自然也看到了内阁阁臣的票拟。
果然支持者有之,反对者貌似地位更高。
隆庆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态度,而是选择留中。
第二天点卯之后,内阁阁臣先后回到自己值房,所有人都在等着司礼监送来皇帝批复的奏疏。
这些皇帝表态决定的,是他们每日都要优先处理的公务。
当司礼监太监陈洪带着內侍送来成摞的奏疏时,几个阁臣不约而同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陈公公。”
阁臣对皇帝身边的太监其实都很客气,也只有高拱是个例外。
和高拱一样态度的,似乎也只有朝中低品级的官员了。
“昨日皇爷批复的奏疏都在这里,先收着吧。”
陈洪向几位打招呼的阁臣礼貌回礼,就把身后的奏疏全部移交给内阁的中书,再由他们分配到阁臣值房。
“昨日涂巡抚的奏疏,陛下可有批阅?”
次辅李春芳这个时候出来,开口就问道。
容不得他不关心此事,昨晚许多门生都到了他府上拜见,无一例外都在打听这件事儿,以及询问老师在内阁里的态度。
对于坊间传闻,他们可不会全信,有老师在内阁,自然比听外面人的说法更加准确。
“涂巡抚的奏疏,昨日就送入乾清宫,不过之后送回司礼监的奏疏里,似乎没有看到那本。”
陈洪答道。
“没有?”
李春芳吃惊问道。
没有返回奏疏,那就意味着隆庆皇帝选择留中,或者可能在犹豫,没有确定自己的态度。
古代臣子给皇帝的奏疏,有许多的分类,但是有一类却是会被大部分皇帝留中,冷处理的,那就是涉及宫闱之事。
对于这类奏疏,皇帝一般会认为属于天家私事,不愿意让朝臣牵涉进来。
涂泽民的奏疏,当然和天家无关,被皇帝留下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皇帝被奏疏说动了,但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还在犹豫。
犹豫,不仅代表皇帝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也可能在担心批复后朝臣的态度。
其实经过英宗之后,大明皇帝的独裁权利被很大程度上削弱了。
虽然皇帝依旧可以通过人士任免,锦衣卫等方式强行推动自己的意志,但朝臣却有很多手段进行抗争。
皇帝的旨意不能出京城,还真就是当下的政治环境。
皇帝保留对六科人事的控制,本身就是为了保证圣旨发出的合法性。
但是六科官员说大了,他们还是属于文官集团的一份子,所以很难保证他们在皇权和文官集体利益面前会站在哪一边。
有些事,皇帝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朝臣反对激烈,六科甚至内阁是可以封驳圣旨的。
涂泽民请求开海的奏疏,隆庆皇帝如果轻易答应下来,旨意发到内阁或者六科被驳回,那面子可就丢尽了,要知道他才登基不到一年。
所以新皇登基,对于发出去的旨意往往都会小心翼翼,避免这样的事儿发生。
因为他这个时候,权利是不稳固的,还没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帮助自己稳定统治。
这个时候留中,对于一些人看来,似乎有些婆婆妈妈的,却是最合适的策略,看看朝臣的态度,再决定要不要这么做。
李春芳回头看向几位同僚的时候,发觉此时徐阶脸上尽是阴郁之色,而高拱、郭朴等人却是面带喜色,再看到张居正和陈以勤两人,表情倒是很平静,看不出太多情绪。
让中书接收奏疏,几个阁臣寒暄几句后就回到各自值房里,等待奏疏的送来。
而此时通政使司衙门里却是热闹异常,今日递送奏疏的官员异乎寻常的多,让书吏都忙于抄录奏疏,连喝口茶水的时间都无。
京官,都是有递交奏疏权利的,有道是“人过一百,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想法,因为每个官员接触的圈子都是不同的,自然不乏一些希望通过投机引起上面人关注的人。
经过一晚上发酵,京官大多知道此事,也知道内阁对此争执很厉害,自然就有人想要做这个出头鸟,选择一方站队,以期得到他们的关注。
前来通政使司衙门的官员,大多都是递交针对涂泽民奏疏的,他们要在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观点,唯恐落他人之后。
他们可不管皇帝会怎么批复,反正先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意愿写到奏疏上,递交上去,然后就等待结果就好了。
而此时都察院里,许多御史也来到左都御史王廷的值房,递交自己的奏疏。
此时的王廷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前来递交奏疏的,几乎都是弹劾奏疏,许多人弹劾涂泽民妄图改动祖制,实在是大逆不道,而把矛头指向高拱的御史也为数不少。
王廷怎么从南京礼部尚书位置到的左都御史位,他当然心知肚明,全靠了老乡陈以勤和当今在背后的助力,否则他可能就是在南京养老等死的命。
昨日之事,他也连夜拜访了老乡陈以勤,知道内阁里发生的情况。
都是老油条,自然知道事关重大,当然要先找人问清楚情况再说,免得站错队危及自身,甚至可能连累老友。
“诸位,诸位,都静静。”
一群人在屋里挤在一起,手里还拿着奏疏在讨论,有些政见不和的人还在那里激烈争论,整个屋子显得闹哄哄的。
随着王廷发话,屋里年轻的御史们都安静下来。
都察院这地方,老御史早就找官职调走了,不是进各部衙门就是在外找了个地方外放,所以还在衙门里的御史大多是进入官场时间不长的人。
这类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比较激情,稍加煽动就如同打了鸡血般亢奋好战。
王廷只是随便一看就知道,在都察院里呆的时间比较长的御史一个没出现,都是近几年才进入都察院的人。
“不管你们是什么意见,要弹劾何人,都把奏本放下,老夫自然会给你们递上去。”
看着都看向自己的御史,王廷继续说道:“我朝从来不堵塞言路,只要你们的意见中肯,内阁,陛下肯定都会吸取的。
至于有意见相左,大家可以平心静气讨论,犯不着那么激动,都是一个衙门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大人,这涂泽民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小人,居然挑动陛下改动祖制”
“周御史,你这话就不对了,涂巡抚不过是以福建之事就事论事,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小人,还祸国殃民.”
“难道不是,高拱高肃卿也不是个好人.”
屋子里只是安静片刻,先前激烈争执的御史眼看着又要吵起来,王廷急忙厉声喝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你们的意见都已经形成奏疏,本官自会递交上去,一切有陛下和内阁诸公定论,你们在这里争吵是什么意思?”
刚才差点陷入争论的两个御史立马闭嘴,不管怎么说王廷也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得罪了也不好。
“好了,你们都把奏疏放下,一会儿本官要去内阁,顺便把奏疏都带过去,不过在此以前,可以讨论但不准恶意相向,更不准肆意诋毁任何人。”
今日局面,昨日在陈以勤府上的时候两人就有了预料,知道会有愣头青急急忙忙表达自己的看法。
只要过了这两天,朝臣们应该就会理智起来。
所以,今天对于各衙门的堂官就至关重要,得把
陈以勤那边也给他透了个底,那就是陛下应该是支持开海的,不过会比较谨慎的,一点点尝试开海。
以大明朝廷现有的财力,已经很难支撑在南北两地大规模用兵,所以必须尽快找到平息倭患的法子。
别看经过戚继光、俞大猷,汤克宽等人的大力围剿,沿海大股倭寇已经被清扫一空,可官军依旧不得不在沿海继续驻扎,因为各地仍有零星倭寇出没,实在是防不胜防。
而此时内阁,几位阁老在处理好从司礼监送回的奏疏后,在陈以勤的要求下几人有在徐阶值房里开始讨论眼下的局势。
隆庆皇帝把那篇奏疏留中,后续朝野可能的反应,这些他们必须要考虑好,该如何应对。
内阁的责任之一就是要稳定朝局,让朝臣闹起来,那绝对是内阁几位阁臣的失误。
而此时值房的书案上,就已经堆放了几摞通政使司送来的奏疏,按照中书们初步的筛选,反对开海的奏疏占到八成多,支持的仅一成而已。
此时屋里几人,高拱、郭朴脸上都不好看。
从现有的这些奏疏也可以看出大部分朝臣对此事的看法,支持他们的寥寥。
“今日,我已经和六部堂官下了条子,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商议,先把事压下来。”
徐阶开口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