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啸呆站在窗边,恨自己的笨拙:柳姑娘本就深受苦楚,他竟然还敢轻薄于她,何况柳姑娘做事颇好,他不思赏银便罢,如今竟然还做出这等无礼之事,当真下作!
躺到床上的张伯啸翻来覆去睡不着,汴京已近,老师虽会从中转圜,可苏州上下对他皆是不满,加上又动了朝中勋贵利益,此次回京定不会安稳度日。
往日张伯啸虽然为此烦心却不会害怕,用他老师杨峰的话来说便是有股子牛劲,不认的事情便要争论到底,纵然为此血溅当场也不足惜。
可现在他却有些担心。
扶柳与他一同返京,汴京更是水深火热,她一个女儿家若是被他牵连,日后又如何是好呢?
张伯啸不是没劝扶柳离开,他言明此次返京定有报复,不愿波及无辜人,扶柳大可以拿上百两白银,买田买宅,好好度日。
扶柳却不愿意,见张伯啸不改主意,索性跪下恳求,张伯啸哪里肯受她的礼,更不愿她如此折辱自己,硬着脸不应:“你这是做什么?莫非你以为跪下,我便会改主意不成?”
谁料扶柳却像个没事人一般,甚至面带笑意道:“妾跪习惯了,也知道跪没什么用,可妾还是会跪。”
“从前恳求他人善待妾身,如今也是求大人给一条活路。”
“妾的户帖乃是贱籍从良,又没什么赖以生存的本事,去哪都会被人轻贱。若离了大人,依旧是死路一条。”
扶柳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但她也没有哭,她只是双眼虚无的看着张伯啸:“张大人,离了您,妾在外如何活着?钱会被人抢走,田会被人占去,到最后…妾身依旧只能靠这一身皮肉活着。”
张伯啸早就心软,早在看到扶柳弯膝之际,他便后悔说出让她离开的话,可汴京风云,哪里能让一个无辜的女子折损在其中,张伯啸陷入两难之境。听到扶柳说着未来凄惨,他眼前仿佛也出现那样苟活的扶柳。
蝼蚁尚且偷生,扶柳想要活着又有什么错?可他张伯啸想要她活得更好。
张伯啸终是低了头:“别说了。”我怎么会舍得让你那样活着,可他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能涩涩道:“不会,你不会有任何事。”这是他对扶柳的保证。
扶柳其实还没说完,她本想说:若大人执意丢下我,大人离开苏州之日便是我离世之时,只愿大人有空时于寒食节为我上柱香。
这样的话太狠太绝,却不失为一个好手段,让张伯啸再也不敢丢下她的手段,可她突然不敢说了。
这对张伯啸而言,实在太重。
那日之后张伯啸便遣散府中奴仆,留下的都是伺候了张伯啸多年,说什么也不离开,扶柳就带着这群人跟在张伯啸身后,一同来了汴京。
汴京……不同舱房的张伯啸和扶柳同时看向天空中的月牙,久久无言。
“大人?快靠岸了,可要洗漱一番?”张伯啸还未起身,扶柳收拾好行囊过来喊他。
听到扶柳的声音,张伯啸猛地从床上翻身,张口便答:“稍等。”他如今不修边幅,如何能见扶柳。
扶柳又是一笑,不曾催促,只是站在门前,直到张伯啸开口唤她,这才进去。
扶柳目不斜视,拧了巾帕递给张伯啸:“大人身上的衣服已有些旧了,不若换上一套?今日定有不少人迎大人呢。”
“不用。”微凉的水让张伯啸瞬间从昏沉中清醒,听到扶柳的建议,他扫了眼衣服,并未发现衣服哪里旧,更何况今日哪里会有人接他。
应该是多数人都去送新任的苏州知州才是,他出发时人手太少,如今还不知谁是下一任苏州知州,千万别是裕王手下的人,那群人贪得无厌。
扶柳并未追问原因,余光也未曾看到昨晚散落一地的茶盏。她垂下眼,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帮着张伯啸收拾,待一切准备好,按照以往惯例先行退下。
身后的张伯啸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喊住人,免得更为尴尬,却不知扶柳察觉到他的注视,嘴角慢慢扬起。
汴京东河处一向是最繁华的渡口,多少达官贵人都从此处出发,如今两岸更是停了不少车马,其中多数都是为了新鲜出炉的苏州知州魏修。
魏修姗姗来迟,却无一人恶语相对,纷纷挂上热情的笑脸:“魏知州!”
“大人客气……”
魏修并未着官袍,而是穿了更为常见的青色圆领襕衫,除了头顶玉簪显示出身份不同,显得更像一般的读书士人,而非坐镇一方的四品大员。
魏修出身勋贵自己又能干,同样是出任苏州知州,可明眼人都知道张伯啸乃事赶鸭子上架,魏修却是要在那处稳扎稳打,谁不知魏修乃是太子左膀右臂,又得官家信任,以后可了不得。
不少人仔仔细细观察魏修,发现他无半分自得,有种游离在热闹之外的冷静,若非他对答自如,还以为是有什么伤心事一般。
伤心事没得,糟心事却有几桩。
其一自然是春晓,魏修之前对找人进展信心满满,可如今却没半分答案,他即将离京,纵然有心腹在此到底不便;其二便是冀国公府,因为苏州知州至事过于突然,倒让为他说亲的母亲有所不满,甚至发话家中来定,无需他过目。魏修对此有些不满,他非孩童,难不成娶妻也不能自己选吗?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所选的贵女家世样貌才学都不差,他似乎又没有挑剔的必要。
反正,怎么样都不会是春晓……
“魏大人魏大人?”又有一位大人走来与维修打招呼,喊了两声这才将人喊起来。
魏修一笑:“见谅,忙于收拾东西,有些疲倦。”
此话一出,其他人反倒不好再打扰,懂事的人当即要将魏修送上船去,魏修松了一口气,正要登船,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张大人回来了!”
张大人?此时坐在船上返京的人除了张伯啸不会有第二个。
魏修站于船头,不曾进到房间,只看着张伯啸的船只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