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二)
腊月廿八当天,沐之予提着段卿礼抵达玉生烟。
起初段卿礼是拒绝的:“不是吧你们俩约会我当电灯泡啊?这种事情不要哇——”
沐之予表示:“你在我安心,万一我想不开做了什么你也可以拦着我点。”
段卿礼:“……你这么点胆子能做什么?”
沐之予:“闭嘴!总之你必须去!”
段卿礼:“……行叭。”
只是没想到临近年关,玉生烟的姑娘们都很闲,他们才踏进去就被团团包围。
“咦,这是沐小姐吧?又变漂亮啦~”
“哎呀,这位是哪来的小郎君,真俊呐!”
“我看看我看看!”
好在阮秋来得及时,成功将沐之予解救出来,她无视段卿礼求救的目光,果断转身跟着阮秋离开。
两人走上二楼,推开房门,焦急等待的虞蕙顿时亮了眼睛。
“之予,你来啦!”她亲亲热热地挽起沐之予的手。
阮秋在背后笑道:“你们先聊,我去看看灯笼挂得怎么样了。”
等阮秋走后,虞蕙这才拉着沐之予坐下,双眸亮得跟星星似的,兴奋的语调压都压不住。
“之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悄悄地凑近。
“什么秘密?”沐之予竖起耳朵。
虞蕙咧开嘴。
“我——”
“有喜啦!”
沐之予差点跳起来。huci.org 极品小说网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虞蕙的肚子,明明这么还是这么年轻的身体,居然已经能孕育新的生命。
怪不得总觉得虞蕙有哪里不一样,原来是衣服变得宽松,人也丰腴些许。
“你……阮夫人她知道吗?”沐之予斟酌地问。
“当然啦,她还帮我请大夫了呢!”
虞蕙的回答让沐之予松了口气,但很快她又迟疑地问:“可是,你怎么突然就……”
虞蕙毫不介意,笑眯眯地说:“孩子她爹是个小官,长得可好看了,他不知道我有了这个孩子,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沐之予不解。
“因为这是我的孩子啊,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虞蕙理所当然地道。
“像我们这样的人,没什么是真正属於自己的。”她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可这个孩子,注定永远流着我的血,哪怕她长大后不愿意认我也没关系,至少我的骨肉孕育过她。”
沐之予其实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甚至也称不上赞同。
但她还是表现出充分的理解,安慰道:“怎么会呢?你肯定能照顾好她。”
虞蕙握了握拳头,郑重点头:“我会的!”
看到她的样子,沐之予也暗自下定决心。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一定要想办法帮助虞蕙,保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这时,虞蕙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宋公子不来吗?”
沐之予说:“我问过了,他已经在路上了。”
“诶。”虞蕙一脸失望,“你们怎么还没成啊?”
“……”沐之予赧然,“我觉得应该成不了。”
虞蕙一拍桌子:“不可能!放心吧,有我在,最迟过完年就能成!”
沐之予怕她惊着胎儿,只好安抚道:“好好好,我相信你的实力。”
虞蕙再度翘起唇角,模样很是自得。
“今晚有灯会哦,你们可以出去看看。”她提醒道。
沐之予扭头看了眼天色:“好,到时候我叫他一起。”
虞蕙这才放心下来,又拉着她聊起别的话题。
等到天色将暗时,虞蕙便迫不及待把沐之予推出房间,嘴上说着可惜她有孕在身不能奉陪,身体却很诚实地一把关上门。
沐之予:“……”
她无奈失笑,只好下楼去找段卿礼。
路上碰巧撞见阮夫人,温和地问她是不是要去灯会,缺不缺银钱。
沐之予连忙摆手:“您不用破费,我带的钱足够了。”
阮秋这才作罢,陪着她一起缓步下楼。
今天天气极好,哪怕夜幕将至,也还带着暖阳的馀温。
阮秋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微微一笑,随心感叹:“好像第一次见宋公子,就是在这一天吧,不过当时的天可没这么好。”
沐之予怔了下,忽然想起之前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对了夫人,您和宋今晏是怎么认识的呀?”
阮秋略微沈吟,回忆着说:“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吧。”
她轻声细语,徐徐讲述起当初的经历。
那一年,腊月隆冬格外寒冷,朔风席卷大雪,多日呼啸不停,野猫野狗冻死街头,无名尸骨比比皆是。
彼时玉生烟还叫做藏春楼,是幽州境内随处可见的普通妓院。
风雪肆虐,年关将近,大街上行人冷清,藏春楼内也无人问津。
年少的阮秋趴在二楼的栏杆上,裹着勉强护体的披风,羡慕地看着楼外阖家团圆的民居。
天色昏沈沈的,她呆了一会儿就感到通体冰冻,搓了搓手打算回房。
可就在那时,几声微弱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
有猫在叫。
她心肠软,每当遇到乞讨者总要施舍一二,碰见无家可归的猫狗也会送些东西投喂。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顶着寒风把身子探出去,眯着眼睛搜寻小猫的痕迹。
她没有听错,雪地上的确有一只瘦弱的小猫,毛色混杂,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面目。
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跨越寒风走向对面的小巷,身后的梅花脚印很快被风雪抹平。
阮秋立刻转身跑回房间,用帕子裹好桌上的吃食,扣上帽兜悄悄地溜了出去。
守门的夥计与她相熟,收了她两枚铜钱,便将她放了出去。
阮秋双手抱臂,攥紧披风,一路埋头小跑进到巷子里。
风小了不少,她松了口气,褪下帽子,却顿时楞在原地。
因为那里不仅有一只猫,还有一个人。
一个曲着左腿席地而坐,背靠冰冷墙面的男人。
他的样子比小猫好不了多少,漆黑的长发凌乱披散,遮挡住他苍白又沾满血迹灰尘的脸,形同游魂野鬼。
一身衣裳也破破烂烂,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一道道口子,胸前是血,衣摆是泥,皱巴巴堆在一起,好像刚从死人坑里爬出来一样。
阮秋僵在原地,踟蹰不敢前进。
对面的男人却浑不在意,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小猫的背脊。
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他消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臂,上面刻满斑驳的伤痕,血渍焦黑,像是被火烧……不,被雷劈过一般。
奇异的是,小猫在他手下分外乖巧,那些被抚摸过的地方,竟在阮秋眼皮子底子变了个模样。
污渍不见了,雪水消失了,已经脏到打绺的毛发焕然一新,变得干净整洁。
就连小猫明显受伤的后腿,也在他喂过一粒药丸后,恢覆活蹦乱跳的样子。
阮秋眼睛一亮,顾不得害怕就三步并两步走过去,睁大眼问:“您是仙人吗?”
男人微微擡首,泼墨的长发后露出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笑了下,又似乎没有。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极其嘶哑:“小姑娘,你是谁?”
“我叫阮秋,我……”
话到一半,阮秋忽然停住,咬着下唇难以继续。
总不能说,她就是藏春楼里的小倌儿吧?
仙人一定会厌恶她的。
本以为已经习惯这样的身份,可此时此刻,阮秋再度感到深深的难堪。
“算了。”好在未及她绞尽脑汁想出措辞,落魄的仙人就喃喃出声,“你想要什么?我有的,都能给你。”
阮秋怔了下,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良久缓缓摇头。
她把怀里一直揣着的吃食拿出来,小心翼翼摊开丝帕,捧到他面前。
“仙人,您要吃东西吗?我只有这些了。”
男人的目光从她脸上划过,落到她手里的糕点和果子上。
须臾,他伸手捏了一块,递到小猫面前。猫儿弱弱地叫了两声,蹭蹭他的手,埋头吃起来。
阮秋小声问:“您不喜欢这些吗?”
似乎没料到她会纠结这个问题,男人擡起头,在少顷的沈默后,从她手上挑走一块杏仁酥。
顶着阮秋热切的眼神,他张嘴咬下一口,安静而缓慢地咀嚼,脏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这已经足够。阮秋忍不住露出笑容,仿佛受到莫大的鼓舞,又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
对方却没有继续吃下去。
他扶着墙,缓慢站直身子,阮秋这才发现他很高,必须尽力擡头仰视。
而同时她也发现,这个人身上同样有许多伤痕,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别告诉别人我来过。”他沙沙地说。
阮秋下意识点头,他微微颔首,一步一步朝巷外走去。
他的背影明明那么高挑,阮秋却有一瞬间以为这是个蹒跚的老人。
下一刻,她猛然想到什么,快步冲上去。
“仙人,您要去哪里?我可以……”
可等她赶到巷口时,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连个脚印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仙人了。
——是幻想吗?
她怔怔地扭头,瘦小的猫儿还待在原地,一下下舔舐地上的吃食。
她走过去,蹲下身,在擡手想要抚摸小猫的瞬间,馀光瞥见一个袋子。
说到这里,阮秋顿了顿,从腰间取下一个白底金纹丶拳头大小的袋子。
“就是这个。”
沐之予接过一看,轻声叹息:“是乾坤袋。”
她对阮秋解释:“这是修士们最常用的储物法宝,宋今晏解除了禁制,所以即便你没有法力,也能够正常使用。”
“他的确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你。”
阮秋低声说:“其实,里面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认识,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宝贝。我本来打算一直把这袋子留着,等以后再见到他就还回去。”
“谁知不出五年,藏春楼就倒闭了。我和姐妹们没了生计,只好把里面的一个夜明珠拿出来典当。我用这笔钱盘下藏春楼,又当了几把匕首和宝剑,建成现在的玉生烟。”
闻言,沐之予忍不住仰头,环顾整栋高楼。
作为梁州最负盛名的青楼,玉生烟清新雅致,无论装潢还是氛围都是一绝。
不过阮秋说:“那时,玉生烟只有现在的三成大小。”
沐之予知道后面还有话,於是默不作声,继续凝神细听。
阮秋接着道:“后来又过了两三年,宋公子可能是路过此地,想起这件事,就顺便过来看了看。”
“见到我他很惊讶,问我为什么有了钱还要继续待在这。”
说到这里,阮秋微微哽咽。
“我也知道,青楼到底是青楼,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可我已经走不了了。我们这种人,就算嫁给富庶人家当小妾,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本以为,宋公子听了这样的话,会对我失望和嫌恶。”
“可他没有。”
“他把钱都给了我,让我放愿意走的姑娘们离开。他说,剩下的,就用来给大家改善生活吧。”
“后来,他每年至此,都会再给我一大笔钱。於是玉生烟成了梁州最有名的青楼,走投无路的姑娘可以来这里,学艺赚钱,想走的随时能够离开。”
沐之予全程安静地听完她的描述。
她曾经想当然地以为,是玉生烟名冠梁州,宋今晏才慕名来此,躲避世事。
可事实却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的玉生烟。
也直到这时她才明白。
为何他精通制药炼器,却还是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因为所有人都需要他。
夜荒域满目疮痍,瑶天域一贫如洗。
偶然路过充满苦难的人间,永远做不到袖手旁观。
身旁的阮秋微微含泪,轻声说。
“所以我时常在想。”
“一饭之恩,何至於此?”
“……不。”
沐之予转向她,神色无比认真。
“你们做的事,非常丶非常有意义。”
“那些生杀予夺丶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并不比你们高贵。”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和段卿礼说说笑笑的女孩们,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夫人,您把这些女孩保护得很好。”
“总有一天,更多的女孩可以有选择的权利,哪怕没了避难所和桃花源,她们也不畏惧外界的风霜。就像……就像修真界一样!”
阮秋同样跟着笑了:“真希望能有那样一天。”
“会有的。”沐之予立下保证,“在我有生之年,一定会像他一样,保护好你们!”
“谢谢你,沐姑娘。”阮秋柔声说,“妾身希望,你也能一生平安幸福,万事得偿所愿。”
天一暗下来,灯会就逐渐热闹起来。
各式各样的花灯琳琅满目,无尽光彩萦绕人间,路过的行人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沐之予把段卿礼从姐姐妹妹的包围圈里拽走,他还一脸依依不舍:“唉,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沐之予毫不客气地嘲讽:“你又没那方面功能,别想了。”
段卿礼:“……”扎心了姐。
不过等出了玉生烟大门,他那点哀怨就一下子烟消云散,撒开腿四处乱跑。
沐之予被人群挤着,索性任他离开,自己则慢慢闲逛。
她对於新年的记忆还是小时候赶集,陪奶奶摆摊卖东西,中午收摊就能给她买好吃的和好玩的。
不过她很小就已经懂事,怕花钱只敢买两根糖葫芦或者糖人。
正想着,耳畔就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
她露出微笑,走到不远处的摊位前,老板立刻殷勤地问道:“姑娘,您想要什么样的?我这都能做!”
“嗯……小老虎吧,可爱点的。”
“得嘞。”
不消一会,老虎糖人就做好了,沐之予付过钱,心满意足地拿着糖人离开。
没走两步,就见对面汹涌的人流中挤过来一抹火红的身影,脸上还戴着半张红色的狐狸面目,眼珠子咕噜噜转,看起来鬼鬼祟祟。
沐之予憋笑,假装认不出来,咬了口糖人接着往前走。
红色的人影越来越近,眼神黏在她身上,几乎可以用猥琐来形容。
沐之予猜到他是想吓自己,故意等他走到身前,才猛地擡手扣住他的面具,一把摘了下来。
段卿礼瞪大眼睛:“你怎么认出来的?”
沐之予笑道:“整条街上穿红衣服的男人就你一个,何况面具也是狐狸,我认不出来才怪。”
段卿礼摸了摸自己的面具,觉得有道理,不过还是舍不得换:“但是这个好看啊。”
沐之予说:“没新意。”
段卿礼擡手一指:“那你也去挑一个。”
沐之予想了想,同意了,走过去认真挑选,最后选中一个青面獠牙覆盖全脸的面具。
她戴好面具转过身,段卿礼顿时嫌弃地退后两步,不得不承认:“你这样确实是认不出来。”
沐之予得意地擡起下巴。
她今天新换了个身不常穿的鹅黄色衣裳,连发型都由虞蕙改造过,能认出来才怪。
这时,段卿礼仰头看了看天,突然哎呀一声:“差点忘了,等会要放烟花,我得去找个高点的地方。”
沐之予点头:“那你先去,我再逛一圈。”
段卿礼摆着手就一溜烟跑远了。
沐之予啃着糖人继续往前走,打算买两个漂亮点的花灯带回玉生烟。
不过看来看去,都是那么几样,她没怎么有兴趣。
或者买点别的也行。
这样想着,她转身换了个方向。
咦?
沐之予脚步一滞。
那个白衣服的好像宋今晏。
她不动声色混在人群里,随着人流继续向前。
离得近些,便能一眼确认,她的确没有认错。
个头高挑,白衣翩然,没被银色面具覆盖的下半张脸锋利流畅,除了宋今晏不做他想。
即便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仍是姿态闲散,看起来轻松惬意。
他似乎在找什么,目光随意掠过周围的行人。按理说沐之予的面具还算扎眼,他也只是毫不停顿地划过,完全没认出她的存在。
这是意料之中,沐之予并不失望,相反计生心头,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
等走过去就好好吓他一跳,给他一个惊喜!
怀着这样的想法,沐之予面不改色,拿着糖人走得不紧不慢。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近,从一丈,到一尺,乃至一寸。
得手!
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力道,她猝不及防后退,被带着转过半个身子。
一擡眼就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深邃温润,干干净净只剩她的身影。
怦丶怦丶怦。
嘈杂的人声好像一霎远去,耳畔唯有清晰的心跳声。
沐之予捏紧手里的糖人,眼睛缓缓睁大。
他一手攥住她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擡起,眨眼间摘下她的面具。
四目相对,烟花在他身后的苍穹炸响,烂漫的色彩划破黑夜,人群传出声声惊呼。
宋今晏勾起唇角。
万千流光倒映在他眼底,仿若幻梦。
“抓到你了。”他说。
宋今晏内心belike:嘿嘿老婆真可爱
另外下一章会更甜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