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人内心最后的港湾,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回到家都能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与庇护。
可现在,
她进家了!
李追远见实在喊不醒崔桂英只能跑向里屋,地铺上睡着兄弟姐妹们。
“潘子哥,你醒醒!”
“雷子哥,你快醒醒!”
“英子姐,醒醒!”
李追远在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间跑过,不停推搡呼喊着每一个人,可他们却和厨房里的崔桂英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滴答……滴答……滴答……”
李追远抬头,看向里屋和厨房之间的那扇门,小黄莺的身影并未出现在那里。
“呼……”
心里舒了口气,但下一刻却发现自己脚下出现了一滩积水,越聚越多,开始顺着不平的地面溢出流淌。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不断落在他的身上,浸湿了他的衣服,带来粘稠的湿冷滑腻。
在自己视线两侧,出现了一双手。
终于,
冰凉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脖颈。
李追远身体颤了一下,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但很快,窒息感又逐渐消退,因为这双手并未在脖颈位置停留太久,开始慢慢下滑。
一团阴影自上方出现,李追远有些艰难地抬起头。
上方的人也在此时缓缓低下头,湿漉漉的长发不断垂落,不断贴在男孩的脸上,又像是一张黑色的巨口,将男孩的头一点一点覆盖,
直至……
吞没。
……
“汉侯,你慢点,慢点,腚硌得疼,嘶……疼啊!”
李三江一只手搂着李维汉的腰另一只手扒着自己的股瓣,尽可能让自己可以撅起来些。
“叔,你别乱动,再动要摔了!”
“呸,你骑这么快,我能不动么!”
在人家白事席上接到李三江后,李维汉就一刻不停地骑车往家赶。
田间小径路窄坑多,确实是苦了坐车的人,再者他李三江年纪也大了,真经不起这种折腾。
李维汉无奈,见前方距离自家很近了,为抄近路走的小径也愈发难行,只得放缓了一下车速。
“哎哟哦……”李三江可算舒了口气,他摸了摸自己裤兜里的烟盒,说道,“汉侯啊,停下来咱们抽根烟吧。”
“快到家了,叔,到家了再抽。”
“哎,你慌急个什么嘛,你不是已经喊了刘瞎子去看了么?估摸着,你家小远侯现在已经在家里能吃能跑了。”
“刘瞎子真有用?”
李维汉对刘金霞的本事并不是很信,他是见过那对母女最艰难的时候,要真有通阴阳的能力,怎会让自己落得过那般惨?
相较而言,他更信李三江,毕竟人家可是专门捞死倒的,而且记忆里小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
“怎么说呢,那刘瞎子早年就是个骗钱的主儿,后头她自个儿也算是琢磨出些门道来了,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她搁哪儿就都先断她的,断多了,也就断出经验了。”
“啥意思,叔,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你家小远侯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被祟上了,这种事儿,她刘瞎子还真能料理,看在你们过去的情分上。”
“我就是担心伢儿,宁愿祟我自个儿身上。”
“你这汉侯,当真是偏心得很,老早以前偏心细丫头,现在偏心外孙;不过也对,你家细丫头也是争气的,这二八杠就是你家细丫头早年给你置的吧?
但是啊,这祟上了,倒也不算多受罪,说不得还挺享受来着,就跟那上吊死的人,绳圈儿套进脖子前,透过那圈儿,看到的可都是着迷的东西。”
“叔,你这说起来倒像是好事了?”
“好事当然是谈不上,你就当伢儿上坟头症了一下就是了,哪个村里哪年没这几个顽皮倒霉蛋儿,也就小病一场。”
“对了,叔,那死倒,你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李三江忽然情绪波动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我是觉得小日子过得太舒服非得赶着趟地去处理那种能在水里走的死倒?”
李维汉闻言,心里一紧,速度又蹬快了起来。
“哎哎哎!你慢点,慢点!汉侯,你又抽什么疯,那死倒再厉害,你们反正跑掉了,也就没啥大事儿了,难不成她还能追到你家去?”
“到了!”
二八杠行到坝子上,李维汉马上下来扶着车。
李三江跳下后车座,伸手不停揉着腚。
李维汉:“桂英,桂英!”
“来了,来了,小点声,别吵吵,孩子们都睡了。”崔桂英走了出来,先迎上李三江,“叔,您来啦。”
“哎,来了。”李三江也不墨迹,朝里头甩了甩袖子,“走,先看伢儿。”
来到门板边,李三江蹲下身,查看李追远的情况。
“我把孩子喊起来?”崔桂英问道。
“不用了,孩子没事儿了,没祟了,刘瞎子来过了?”
“来过了。”崔桂英将下午的事儿讲了一遍。
李三江听完点了点头:“也就是桂英你以前心善大方,肯让汉侯去接济帮帮她们母女,这才有了今天,积德报在了儿孙身上。”
“瞧叔你这话说的,又不算什么。”
“太算什么了,搁往日换其他人身上,你看她刘瞎子愿出手不?
也就是这人情债,她再不愿意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心里怕是委屈后悔得紧,现在估计搁家抹泪嚎自己命苦呢。”
“叔,你坐。”李维汉将一个小板凳递到李三江屁股下面,又掏出烟帮他给点上,转而对老伴儿道,“桂英,拿点吃食来垫垫饥。”
说着,看了一眼锁着的柜子。
崔桂英拿钥匙开了锁,从里头拿出鸡蛋糕、饼干这些,铺在了二人面前,对李三江很歉然道:“叔,明天我去割肉,再请你到家来好好喝顿酒。”
“嗐,折腾这些干啥,都收起来,我咋能抢伢儿们的吃食。”
李维汉用手掰开一个饼干盒,拿起饼干递给李三江,自己又端起铁盒子看了看,说道:“桂英啊,等饼干吃完了记得把盒子收好,拿来放针线纽扣挺合适。”
“晓得。”
李三江几口就将饼干吃下,李维汉再给时他就推开了,拍拍裤腿:“行了,伢儿没啥事儿了,我家去了。”
“我骑车载叔你回去。”
“别,别,不坐车了。”
“那就不骑车了,陪你走回去,桂英,把手电筒拿来。”
就在这时,原本熟睡的李追远忽然身体抽搐、鼻息加重,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三江马上坐回去,查看孩子情况。
李维汉焦急道:“叔,伢儿这是……”
“没啥事,估计是做噩梦了,正常。一开始被祟时,还觉得那脏东西美得很迷得很,等后知后觉了,才晓得怕了,不打紧,伢儿玩几天就忘了这茬了。”
李维汉和崔桂英点点头,他们当然希望孩子没事。
“啊!”
李追远叫了一声,从门板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远侯,小远侯。”崔桂英上前将李追远搂住,轻拍后背,“没事了,伢儿不怕,奶在这儿,奶在这儿呢。”
李追远先看了看崔桂英,又看向李维汉,最后,目光落在了第一次见到的李三江脸上。
李三江指了指自己的酒糟鼻,笑道:“小远侯,我是你太爷。”
李追远眨了眨眼,随即像是想到了先前梦里的经历,马上扭头看向后门,手指着说道:“小黄莺,小黄莺,她来家里了!”
“乖伢儿,你这是做噩梦了,没事了已经,她已经被你奶打跑了,不敢再来找我家伢儿了。”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着崔桂英:“真的么,奶?”
李维汉舒了口气:“看来,伢儿真的是做梦吓到了,呵呵。”
看事情都在顺着李三江说的在发展,李维汉两口心里算彻底踏实了。
唯有李三江,顺着李追远手指的方向看向后门,他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下来。
“汉侯,手电筒给我。”
李维汉没给,而是说道:“叔,说了我送你回家。”
“给我!”
李三江把手电筒抢了过来。
“叔,我送你回去,你喝了酒,晚上走夜路……”
“让开!”
李三江将李维汉扒开,径直向后门走去。
“叔?”李维汉看了看外孙,马上跟了过去。
李三江踏过门槛,来到后门正对着的河边,手电筒对着下面照射着。
“叔,这是还有事?”
李三江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伢儿做其它梦都算正常也无所谓,但居然梦到死倒跟家里来了,这就吓人了。”
“啥,真跟家里来了?”
李三江抬起手,示意李维汉安静,然后继续用手电筒在那条船以及附近的河面上探照着,但找了好几遍,还是毫无发现。
李维汉小声问道:“叔,啥也没有啊。”
“嘘,汉侯,你听到声音了么?”
李维汉认真听了一下,摇摇头:“叔,有什么声音么?我没听到。”
“呵。”李三江用手揉了揉鼻子,“大夏天的晚上,河边,哪里可能这么安静?”
李维汉瞬间明白了过来,是啊,自己家这边,好像太过安静了,平日那些蝉鸣蛙叫什么的,每晚都跟开大会似的,今儿个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
这时候,再看眼前这平静的湖面以及水草荡,李维汉心里都觉得可怕起来,那个死倒,说不定就藏在哪里。
李三江转身走回屋内,对崔桂英道:“桂英,拿碗黄酒给我。”
“啊,那我再给叔炒点花生和鸡蛋?”
“去拿酒,别多话!”李维汉催促,他当然清楚李三江不是要在这里喝酒。
崔桂英将一碗黄酒拿过来,李三江接了后在李追远面前蹲下,笑着说道:“小远侯,待会儿有点疼,别叫,忍着点,懂吧?”
李追远抬头看了看李维汉和崔桂英后,对李三江点点头。
“嗯,乖。”
李三江将黄酒倒在李追远脖子上,孩子被激得身子本能缩了一下,但李三江马上左手抓住他胳膊,右手在他脖颈和肩膀处用力揉擦。
老人的手满是老茧,很粗很糙,像是砂纸在生刮自己皮肤,李追远很疼,但听话地只是用力抿着唇。
等把伢儿脖颈肩膀一带擦得红通通一片后,李三江把自己脸凑过去,用鼻子奋力吸着气。
吸完后,李三江眼睛一瞪,把伢儿轻轻推开,自己跌坐在地。
“叔,叔?”李维汉马上过来搀扶。
崔桂英则去查看李追远的脖子,她很是心疼,但她知道事情似乎又变了,没敢说什么,只是默默摸着孩子的头。
“烟,汉侯,给我烟。”
“哎。”
李维汉马上帮忙点上。
李三江深深吸了一口,鼻子喷出。
李维汉注意到李三江夹烟的手,在抖。
“桂英,把伢儿带进去。”李三江指了指里屋,“把门带上。”
“到底是又怎么了?”崔桂英忍不住了。
“叔叫干啥就干啥。”李维汉忙摆手做催促。
崔桂英深吸一口气,还是将李追远抱起,走进里屋,把门关上。
厨房里,就剩下两个男人。
“叔?”
“汉侯啊,事儿麻烦了。
下午时候刘瞎子肯定是把小远侯身上的祟给清了,她既然做了,就不可能不弄干净。
可刚才,我这鼻子又从孩子脖子那儿闻到了尸味儿,我捞了一辈子死倒,我跟你说,那水里浸泡的尸臭味儿和其它地方的死人味儿它不一样,我这鼻子绝不会出错。”
李三江说着,扭头看向李维汉,很严肃道:“那死倒,真追家来了。”
李维汉闻言,马上起身,从橱柜上头把家里劈柴的斧头拿了下来,家里孩子多,这类物件儿只能放高处。
“禽他娘,我跟那玩意儿拼了!”
李三江眯了眯眼,又吸了口烟,缓缓道:“她要是不出来呢?”
“啥?”李维汉有些没听懂,“不出来,不好么?”
“她就在你家旁边待着,你找不到的,她就盯着你家,一天,两天,三天……先是小远侯,再小潘侯、小雷侯、小虎侯……到桂英,再到你。
别人家供着神佛保佑,你家等于供了个邪秽。
不用多久,人会生病,会走霉运,会……家破人亡的。”
李维汉怔怔问道:“那怎么办,我……我不在这儿住了,去儿子家里住?”
“她能跟过来一次,就不能跟第二次?”
“叔,那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办法,倒是有。”李三江唇边的烟头,此时忽明忽暗。
“叔,你得帮帮我。”李维汉在李三江身侧蹲下,要是其他人跟他说这些话,他会怀疑那人是不是在故意吓唬他有其它目的,但李三江绝不会。
“这水里走的死倒,怨念大,本就不好惹,而这种能跟家里来的,你叔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简直邪门儿到家了。”
“可是叔,冤有头债有主,这和我家小远侯有什么关系?”
“呵。”李三江冷笑了一声,手指摩挲,把手里烟头掐灭,“我估摸着她是想冤有头债有主,但找不到冤家,就只能逮着第一个碰到的人不撒手了。”
李维汉像是想到了什么,目露迟疑和思索。
李三江继续道:“这死倒是昨儿个大胡子家白事儿上跳舞唱歌的那女的吧?你接我时路上跟我说的,叫什么小黄莺?”
“雷侯说他看见了的,我昨儿个没去大胡子家,所以不确定。”
“是小黄莺,雷侯可能看错,小远侯不会,他刚做梦醒来时喊的小黄莺。”
“嗯,这确实。”
“你不是说,村里人看见昨晚小黄莺和大胡子家小儿子钻林子去了么,白天白事班子的人还去大胡子家里闹了,大胡子还给钱了事儿了。
这是心里有……”
“鬼”字被李三江硬生生憋了回去,这个当口下,还是得注意点忌讳,
“……这是心里有事儿,发虚。呵,他家那做派,要真没脏事儿,咋能这么软?
大胡子大胡子,可不就和解放前东北的胡子差不离么,就他娘的一副土匪做派,也不晓得造过多少孽。”
说到这里,李三江顿了一下,他伸手从面前铁盒子里又拿出一块饼干,咬了一口,笑道:“这饼干奶香味很足,怕是不便宜哦,你家细丫头寄来的吧?”
李维汉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然后快速用力抽了好几口,最后用手擦了一下额头和眼睛,再看向李三江时,眼里浮出了血丝:
“叔,你是信不过我汉侯人品吗?”
李三江又拿起一块饼干,没接话,继续吃着。
李维汉继续道:
“叔,早年那会儿我为了给四个儿子张罗娶媳妇,那是真难啊。
你不光把你的田给我种,每次我给你打下手时,你还给我匀点劳费;桂英来帮你扎纸抹浆糊,她那手艺糙得我都没脸看,就这,叔你也给她算工钱。
后来最难的日子挺过去了,你的田我就不种了,因为我晓得你租给别人种能收更多的粮租,桂英呢,我也不好意思再让她去了,怕她整得跟以前在大队混公分一样。
你的便宜,我是真不好意思再占下去了,但你的恩,我李维汉心里一直记着。
我以前就说过的,等你哪天腿脚不利索了,我李维汉来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
叔,你得信我汉侯的人品。”
李三江点了点头。
“呵呵。”李维汉笑了两下,伸手也要去拿饼干,他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是真饿了。
“啪!”
手背被拍了一记,刚拿起的饼干落了回去。
李三江站起身,说道:“吃个屁,留点摆盘做供品。”
李维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好歹过去曾帮李三江打过一段时间下手。
打开里屋门,就看见抱着伢儿的崔桂英正侧身前倾站在那儿。
门被打开后,崔桂英忙用手整理耳垂边的头发,问道:“你们聊好了?”
李维汉:“桂英,出来帮忙摆一下供桌,小远侯先睡。”
这时,李三江声音自后头传来:“小远侯先留这里吧。”
李维汉扭头看向李三江,眉头皱起,但犹豫之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示意老伴儿把伢儿带出来。
李追远从下午睡到现在,所以不困,他就乖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着大人们忙碌。
“脑子发了昏!”李三江指着被李维汉搬到后门外的供桌骂了一声,“你想让外头人都看见么?搬进来,摆这儿!”
这儿是平原农村,没山没沟更没大楼遮挡,视野极好,要是搁外面点蜡烛烧纸钱,四周但凡有人晚上出来放个尿,都能老远瞧见,然后事儿很快就会被传开。
毕竟,哪家正常人会深更半夜做祭上供?
李维汉马上把刚搬出去的桌子又搬了回来,放在屋里距后门很近的靠墙位置。
崔桂英开始摆上供品,四个盘子,分别摆上了饼干、鸡蛋糕、花生,另一个是空的。
“他叔,家里没肉。”崔桂英看向李三江,“腊肉咸肉都没了。”
家里住着十来个孩子,哪可能有过夜菜能剩下,连咸菜缸见底得也快,可没荤不成供。
李三江指了指锁放零食的柜子:“有肉松么?”
“有。”崔桂英马上点头,“可以么?”
“反正是肉,凑合一下就成了。”
“好。”
终于,一盘肉松被摆上盘,凑好了供。
一个粗糙的铁皮桶被李维汉从屋外坝子上抱进来,这次不用提醒,他自己就把这铁桶搁在了厨房墙角。
冥钞这时候还算稀罕物,得去镇上冥店里买,村里人小祭时还不大舍得用,不过黄纸和元宝倒是几乎家家都有存货。
金银元宝都是女人们平时自己折的,至于黄纸,能放厕所边的筐子里当草纸用。
李三江先点燃了供桌上的两根蜡烛,再用烛火点燃了几张黄纸,然后快速在供桌前挥舞,嘴里念念有词,紧接着就又跑回墙角将烧了一半的黄纸丢进铁桶当火种,崔桂英马上将其它黄纸和元宝放进去烧起来。
李维汉拿一根细木棍挑动里头的纸,确认充分烧好后,他就把铁桶搬到屋外将纸灰倒掉。
等他回来时,看见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铃铛,正用灰黑的指甲朝里头抠着,终于将堵在里头的棉球给弄了出来。
“叮叮叮……”
轻晃一下,声音清脆。
李三江把铃铛绳解开,走到李追远面前:“来,小远侯,右手抬起。”
李追远听话照做,看着李三江把铃铛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紧接着,李三江又将供桌上的香炉拿起来,思索了一下,将三根香都掐断了一大截,只留一点点末端,重新插入香炉里。
“小远侯,把这个拿着。”
李追远站起身,将香炉端着。
崔桂英这时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本能地想靠前,却被李维汉一把抓住手腕,还用力向后拉了一把。
“你怎么能让小远侯……”
李维汉用力瞪着自己老伴儿。
李三江伸手,捂住了李追远的耳朵,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对夫妻,很随意地问道:“最后问你们一次,做还是不做。”
“做!”李维汉立刻回答。
“要是小远侯有事……”崔桂英晃动着手臂想要挣脱来自老伴的束缚。
李维汉沉声道:“要是没那种东西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是有那种东西,你不做,小远侯也得出事,那东西就盯着上咱家小远侯了!”
崔桂英听到这话,不再挣扎,手臂垂下。
李三江笑了笑,说道:“汉侯啊,真想清楚了,要是事儿漏出去了,以后在这村子里,可不好相与哦。”
就算根本就没有死倒,一切都是大家搞闹出的无稽笑话,可你在家摆出这种动静还要对人家行那种仪式,要是被人家知道了,这大仇,就算是结下了!
“呵。”李维汉也哼了一声,“叔,我可不怕那大胡子家,我也是有四个儿子的。”
在农村,谁家成年儿子多,谁的底气就越足。
虽说他李维汉的四个儿子不是什么模范孝子,儿媳妇之间的龃龉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来自外面的什么事需要撑门头时,这四个儿子必然是要站出来一致对外的。
“成,干!”李三江放开捂着李追远耳朵的手,蹲到伢儿耳边,嘱咐道,“小远侯,待会儿太爷搁前面走,你呢,搁后面跟着,慢慢走,别撒了香炉,晓得了不?”
“嗯,晓得了。”
“好孩子,乖。”
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出后门,转身,看向跟过来的李维汉和崔桂英,说道:“你们家里等着,别跟过来,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见,也怕惊着她。”
“嗯,叔,拜托你了。”
“家里门都关上。”
“好,叔。”
李维汉把老伴儿拉回了屋,然后把门窗都关上。
外头夜幕下的河边,也就只剩下李三江和李追远了。
“等我一会儿,小远侯。”
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独自顺着青石砖台阶下到河边,只见他蹲下来后一边用手不停划拉着水面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隔着有点远,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李追远听不清楚说什么。
说着说着,李三江身体开始向后倾,好几次作势准备跑,仿佛水下的东西随时可能出来扑上他。
终于,李三江说完了,他快步跑上来,还喘着粗气。
“好了,小远侯,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好了;记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你都要抱好这香炉,千万别回头,明白了么?”
“明白了。”
“嗯,乖。”
李三江走到前面去,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离,回过头,对李追远招手,示意伢儿可以跟着走了。
然而,李追远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来,跟我走啊,小远侯。”
“可是……”李追远想要侧头,但他记住了李三江的嘱咐,只是单手拿着已经熄灭的香炉另一只手指向了河面,“不等她么?”
“等谁?”
“她,小黄莺。”
“小黄莺,怎么了?”
“她没跟上来。”
李三江愣了一下,走了回来,低头认真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李三江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追远,嘀咕道:“你这伢儿,随你妈,聪明。”
随即,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李追远的眼睛,问道:“你能,感觉到她?”
“嗯。”
“她……现在在哪儿?”
李追远张开嘴,没说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然后,他开口道:
“她来了。”
“在哪儿呢?”李三江悚然一惊。
“刚才在水里……”
“呼……”李三江舒了口气。
“现在在我后面。”
李三江:“……”
李三江下意识地想要挪过视线,从李追远头侧看向其身后,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过,即使没看,但鼻子里,却吸到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她,真的来了。
李三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想终止,但一想到终止的后果……妈的,别人造的孽,凭什么汉侯家来背!
“小远侯,记住太爷刚才的话。”
“嗯。”
李三江闭着眼,高举双手,缓缓站起,尸臭味,更浓郁了。
他转过身,睁开眼,向前走出一段距离,这个距离,是他撑船时面对那些死倒的观察距离。
深呼吸后,他睁着眼回头,看向身后。
小远侯抱着香炉站在那里,他身后,是一片月光无法照透的黑。
“小远侯,跟好了啊。”
“嗯。”
“嗯。”
李三江开始往前走,身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
他没走村道,而是特意沿着河边或者钻小林子,哪怕深夜没什么行人,他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行进到一半后,李三江停下脚步,身后铃铛声也停下。
李三江回过头,李追远依旧隔着二十多米站在那儿,在伢儿身后,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贴得很近。
“小远侯,继续跟上啊,快到地儿了。”
“嗯。”
“嗯。”
李三江继续前行带路,他走走停停,身后的铃铛也是响响停停。
终于,前面再绕过一个鱼塘,就能到大胡子家门口了,这座鱼塘,其实就是他家的。
这次,李三江没有停步,而是顺着鱼塘边缘继续行进,但在行进过程中,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惨淡的月光下,李追远抱着香炉,不时看向前方带路的太爷又不时低头查看脚下的路。
这路不好走,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头,所以他走得很认真很小心,可依旧无法避免身形的摇晃。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旗袍长发湿漉漉的女人。
女人像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前方的路。
而瞎子一般有人带路时,往往会抓着对方,所以女人的双手抓在男孩肩膀上,行进时身形跟着小男孩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不停摇晃。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倒着走的他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但一阵摇摆后还是稳住了平衡。
李追远见状就要停下。
李三江忙焦急道:“小远侯,别停,继续走,稳住,咱快到了。”
“嗯。”
“嗯。”
终于,绕过了鱼塘后,李三江来到了大胡子家坝子前。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不仅大胡子家熄着灯,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更瞧不见人影。
李三江侧过身,蹲下来,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开口道: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就这么前后站着,很是安静。
“小远侯,跪下。”
李追远没跪,还抱着香炉站着。
“小远侯?”李三江小声催促道。
“太爷……我跪不下。”
李追远想跪,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着他,让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气,马上念道:
“伢儿人还小,伢儿不懂事,伢儿不欠你,路给你带到,门给你指引,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
话说完,可那边,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摊着“搭桥”的双手,将十指刺入地里,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给你情面你不要,给你讲理你不听,那好啊,逼着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
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又带回家去。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站着两个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俩人都只穿着个大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
一时间,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怵,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着鱼塘方向走去。
在经过李三江前面时,李三江发现他们俩人都是脚后跟离地踮着脚尖在走路。
父子俩就这般并排走着,摇摇晃晃,却又总不会跌倒,父子俩走到鱼塘边后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下走。
踩到水里,继续前行,水面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肩膀,最后……没过了脑袋。
“噗通!”
李追远感觉自己身上一松,直接坐在了地上,李三江见状马上跑过来,护住孩子。
“伢儿,你还好不?”
李追远没回答,而是怔怔地抬手,指向前方。
前方,是小黄莺的身影,她双臂前伸,双手张开,像是在摸索,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是来到了鱼塘边,然后,走入水中。
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她慢慢放下了双臂,走得也越来越稳。
她开始扭动起了腰,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这坝子上对着这鱼塘跳过的那支舞。
她的舞依旧很不专业,现在关节僵硬,跳得自然就更不标准,但她却跳得很投入。
她的身影在这夜幕中,时而没入时而突兀,忽隐忽现。
每一次显现时,水面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几分。
渐渐的,她那旗袍开叉下的腿已经看不见了,她扭动的胯也看不见了,她那不是很高耸却靠衣服硬勒出来的胸也看不见了。
水面没过她的脖颈,将她头发晕散开,她举起双手,面朝着夜空,依旧在表演着。
很快,她的头也没入了水面,水面上,只余下她的双臂,又逐渐余下手腕,再余下双手……
等双手也缓缓隐没进了水面,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水草。
到最后,伴随着最后一道涟漪,
一切,
都不见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背起,弓着腰小跑离开,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后,才将孩子放下,边掏出烟盒边捶着自己的老腰。
见孩子站在那里发着呆,他开解道:“听太爷的话,就当是做了一个梦,明儿个醒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
李追远听话地点点头,但他觉得,刚刚那个画面,他可能是忘不了了,会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抖了抖烟灰,见伢儿依旧情绪低沉,李三江逗弄道:
“小远侯,你可以想想马上能让人开心的事嘛。”
“开心的事?”
李三江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回答道:
“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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