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西在岚水西侧,妖和精住在这里,这里说一下,妖、精和怪是不一样的种族,妖是修炼出神智的飞禽走兽,精是修炼出神智的山石草木,怪则没个规矩。
没个规矩,祁欢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从她有限的半妖经历里,怪是真的怪,那个一块一块皮裂开天天啃树皮的皲怪除了桀桀地笑没有什么跟她们妖、精名声并列的本领。
像槐树精活了好久,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岚西的天文地理;像祁欢的发小黄鹂妖,他唱的歌能治愈祁欢上窜下跳弄出来的伤口,小的;还有那个懒洋洋的豹子妖,他像鬼魅一样的身影常常伴着暖风送来死神的信……
还有祁欢的娘,一条威风凛凛的黑蛟,兴云布雨,腾云驾雾,平生所求就是成为传说中的龙。祁欢讨厌她,一是因为自己是她胡搞出来的产物,二是因为她完全没有遗传给自己那一身泛着幽光的鳞片,尤其是后者,祁欢提起来总是愤愤不平。当发小黄钺嘲笑祁欢蛟身死黑的鳞片,祁欢总会生闷气,这也是祁欢总是维持人形的原因,她泛灰的脸上几片黑色的鳞片是她为数不多好看的鳞片。
祁欢抱着树干滑下来,她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短发,踹了一脚啃树皮的皲怪,那小怪物痛呼一声,随即要扑上来咬祁欢,结果被祁欢变化出来的爪子给了一下,躲到树荫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祁欢没功夫搭理它,这玩意一直啃树皮,据老槐树说自皲怪来了岚西很多本能成了精的树都因为缺了树皮失去了成精的机会。肉弱强食是妖精的规矩,可祁欢现在还喜欢这棵大树,这树平时秃的一言难尽,花朵却有九层花瓣,每次开花的时候腕口大的花层层叠叠的压在一起,香得醉人,最重要的是这棵树全岚西只有一棵,祁欢为着这棵树和黄钺打了好一架。
倒也不是祁欢和黄钺小气,这新鲜东西在岚西少得很。
岚水是条古怪的河,这条河盛夏结冰凡是接近的生物都被冻成冰雕,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完岚水会化开,祁欢看见那些冰雕在一瞬间化成冰晶沫,在满天的大雪里,她和黄钺眼睁睁地看着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藤精叶阳死的彻彻底底,卷着风雪离开了他长大的岚西。
没离开的雪花坠入河水,涟漪都没有多大。
祁欢,一只生下来有着妖力的半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说回岚水,入了冬这条河反而像是进入了盛夏,但平静之下全是杀机,河水触之温热,也触之即死。这河从岚山流出来正好和岚山圈出来一个岚西,那山妖精们不知转了多少次,最后总是回到岚西。祁欢、黄钺和那时候还没死的叶阳也进去转过,最后转了回来,岚水他们仨也一直追踪过,到了和山交界的地方,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岚水冲远方流,一去不回头。
叶阳当时不死心,一个劲往前冲,黄钺扯住他,祁欢却没做干涉。叶阳不像她和黄钺是天生的妖,叶阳在岚西修炼了500年才成了精。叶阳成精那天正好是黄鹂们凑在一起庆祝他们的少主黄钺出生,那天黄鹂们的歌声直接让七八十个没化形的妖精化了形。叶阳苦巴巴地修炼了500年,好不容易成了精,没想到他前脚成精,后脚几声鸟叫就扇了他一巴掌。
黄钺对这事没有半分愧疚,这鸟在叶阳的事上嘴毒得很。黄钺说叶阳就是没有这个命。叶阳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说,“大少爷,我天生地养的,老老实实修炼了500年,真没成精的命,你爹娘再生十个你都没用,你还要算计着保住你那少主的位置。”
黄钺抓了把叶子往叶阳身上扔,叶阳也不躲,施了个小法术,那把枯黄的叶子飘飘悠悠在半空中排着队转了几圈,待完全变成了绿色,叶阳伸手一指,那把叶子扎进了地里,一会儿就冒出了新芽。黄钺和祁欢都笑了,祁欢脸上的那几块鳞片在回忆里黑得发亮。
祁欢理了理衣襟,她要去找黄钺。
黄钺他爹娘只生了他一个,在黄鹂界里算是奇观。跟天生地养的叶阳和有娘生没娘管的祁欢比,黄钺的担子很重,他未来要管着黄鹂一脉的大小事,所以多少要学点东西。
但自从叶阳死了,祁欢总觉得黄钺心思不在岚西了。
祁欢百思不得其解,叶阳一个根在岚西的藤一门心思要离开岚西,黄钺一个带翅膀的却没有这种想法。等到叶阳死了,黄钺却不知道天天想些什么。祁欢从来不想离开岚西。
哪怕她是三个人中唯一有可能离开岚西的妖(精)。
祁欢的母亲是条出生在岚西的黑蛟,或许因为血脉的原因,黑蛟是唯一能离开岚西的生物。祁欢就是她娘在外面碰见了个人族的郎君春风一度生下来的。她母亲把她丢回岚西,又出去追求化蛟成龙的机缘了。
半人半蛟,但祁欢总说自己是个妖。
祁欢抿了抿嘴,她那张灰白的脸晒多久太阳也没什么变化。她冲着大柳树那跑去,黄鹂们把大柳树当成他们聚集的地方。黄钺也应该在那准备三天之后的继任仪式。
岚西的妖精们大都随心所欲,跟同族的关系也很少有像黄鹂这么亲密的。就像死去的叶阳跟藤精不怎么来往,反而和半蛟祁欢、黄鹂黄钺玩在一起。
黄钺这个继任告示其实是告诉天地一声岚西黄鹂一族下一任带头的是黄钺。
祁欢的爪子大咧咧地维持着蛟的形状,她一路小跑,路过趴在湖边阴凉下有一下没一下甩着尾巴的豹头也没像往常一样凑上去。
祁欢说不上来黄钺在她面前有什么古怪:他还是那么的刻薄,治愈术还是一如既往的没用,上树下水招猫逗狗一样都没落下。
但祁欢近乎敏锐地察觉到,黄钺心里藏着事。
祁欢隐约觉得是叶阳。
叶阳已经死了三年了,对于叶阳来说三年弹指一瞬,但对于祁欢和黄钺来说三年已经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不能承受的离别。
黄钺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并不让祁欢感到意外。叶阳活着的时候黄钺对他和他的愿望嗤之以鼻,叶阳死了以后黄钺像是彻底遗忘了这个玩伴,在匆匆时光里将叶阳抛在原地。
在岚西,没人会去谴责一个妖精的薄情。妖就是妖,弱肉强食,死生由己。
死亡是叶阳自己选的路,祁欢和黄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那个飘雪的早上,黄钺匆匆赶来看到的只是已经粉碎的冰晶和傻傻的祁欢。
叶阳曾经跟他们说过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岚西,当时两妖一精蹲在巨松的树枝上埋伏野猪。叶阳突然问祁欢她娘什么时候回来。祁欢一向不关心她娘,她也不喜欢身边的人跟她说她娘。但叶阳问了,祁欢也就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黄钺没看成祁欢暴打叶阳,兴致也就消了,他昨天晚上打碎了他娘的烟忆石,被他爹罚着抄族书,黄钺这辈子什么时候听过话?于是他就跑出来和兄弟们打野猪。半夜逃跑再加上久候野猪不至,导致黄钺现在困得要死。
叶阳在黄钺眼睛将要闭上的一瞬间说他要离开岚西。
黄钺不困了。祁欢依旧面无表情,她冷静地盯着那条隐藏在杂草和灌木里的小路,等待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
“人蛟,你听见了吗?别看了!叶阳要走!”黄钺抓了一把祁欢的头发,祁欢扭过头不情不愿地说“走就走吗,岚西又不是出不去。你到底打不打野猪?”
“他又不是你娘,”黄钺咬牙切齿地说,“叶阳,你在岚西待了将近一千年,刚成精你就要跑?”
叶阳的眼睛始终就没离开过那条通往野猪宴的小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黄钺,“我的根蜿蜒盘曲,一千年了,有的根已经长到岚西的边界了,它想去外面,我在里面待着也是待着,为什么不让我的根去外面呢?”
“你这是为根着想了?我看你是脑子里塞得全是叶子吧?你的根要长你就让它长,你出去干嘛?”
祁欢不赞同地摇摇头,“黄钺,叶阳本身就是藤,他脑子里总归是叶子那类东西,你有什么可奇怪的?还有你刚才是不是叫我人蛟了?”
黄钺没功夫理祁欢,他盯着叶阳的侧脸,叶阳的嘴唇很薄,鼻子很挺,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窝在高高的眉骨下面,一副游戏人间的好皮囊。他蹲在巨松的枝杈上,专注地看着那条小路,漫不经心地说着他要离开的话。
黄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扭过头想让祁欢说些什么,却看到祁欢的脸上的几块黑鳞被透过层层遮蔽的照进来的阳光打亮,祁欢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改变,黄钺突然泄了气。
黄钺把自己羽毛化成的小刀往出一扔,野猪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
在野猪血流出来的那一刻,黄钺说,“我们两个帮你。”
【作者题外话】:注:本文妖和精一起出现或引用时,都会用“妖(精)”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