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十八章 焦灼

1921年5月

【卡莱尔视角】

三周过去,我彻底放弃了把那一幕驱逐出我的脑海。

埃斯梅在清晨树枝间筛落的阳光里大笑着,身边溅起水花。她的眼睛笑弯成了新月形状,玛瑙色的眼瞳闪闪发光,像是有人揉碎了昨晚藏在云后的星辰然后落进她眼里。洒在她皮肤上的光点如同魔术一般散落成无数颗细密的钻石,炫目且华丽。溪水几乎浸透了她的全身,曾经蓬松的波浪正贴着她的脸颊,如同一条条发光的糖浆从她头顶倾泻下来。细小的水珠挂在她的睫毛上,粘在她玫瑰红色的娇艳的嘴唇上,然后顺着优雅的脖子流淌下来。当她湿透的棉质连衣裙紧贴着她的皮肤时,她手肘、胸|脯、腰|身和腿部的轮廓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这种景象会让任何一个文艺复兴画家疯狂。当她用洁白的裸露的脚踝扬起水花,一阵暖意从我的腹股沟流过。

我压抑住喉咙里的哀嚎,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不敢再看第二眼。可当我把视线集中到她的脸上,我却难以忽视她微微张开的丰满的嘴唇,无法不去幻想它与花瓣相比哪个更加柔软。

[我是否能借着擦去她嘴角水痕的机会摸一摸她的嘴唇?]我伸手去摸装在口袋里的手帕。

这些无法控制的罪恶念头让我惊慌。不经意之间,我紧攥着的手帕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可当时我身边的埃斯梅还是天真烂漫地笑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对我做了什么。

我放下手里的笔,推开一行都没看进去的医学杂志,用右手食指的指尖碰了碰左手的指缝。那整整一个清晨,我都能把她柔软而小巧的手放进我的手里。当我们大笑着、全身湿透地推开家门,我依旧紧握着她不愿意松开。直到现在,我依旧能回想起当我们手指相触时所有细微的感觉,她的指缝光滑而柔软,她的手指精巧而纤细,她的拇指像丝绸轻柔地拂过我的指节。

自从那次嬉水之后的日子里,埃斯梅主动的亲近让我欣喜若狂。我们开始频繁地一起读书、下棋。她开始送我出门上班。当她第一次踮起脚尖为我整好衣领时,我们离得那么近。她把她甘甜的气息扇进我的鼻息。她的胳膊几乎环绕住了我的脖子。她扬起头,眼睛里闪烁出羞怯而温柔的笑意。我感受到了沉寂已久的胸腔里传出陌生的震动感,我几乎要忍不住低下头去吻她的头顶。走出门后,我把她袖子上一条偶然粘在我外套上的淡紫色棉线取下,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了指头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愈发疯狂地被她的每一点、每一滴所吸引。像是随着温度逐渐沸腾冒泡的液体,像是吞没纸张的火焰,像是不断冲刷海岸的潮水,无法抑制。从我每日刚刚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想念她,心里那诡异的焦灼感让我急躁,让我哽咽,不能缓解。

我看不够她专心时嘴唇微微撅起或者下意识地吹开掉在眼角的一撮卷发的样子;听不够她的自言自语,无意识地哼唱和发现惊奇事物时可爱的吸气声。她像是精力充沛又好奇心极强的孩子,在我排练手术摆弄器械的时候在旁边探头探脑;她在路边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坚持不走寻常路。她孩童般的热情和好奇心看待周围的一切,在平常的事物也能从中找到美和惊喜,像是窗台上闪着阳光的玻璃罐、飘着树叶的水洼、飞鸟身上掉下来的羽毛、形状奇特的云彩或树桩。

她给予了我密友般的陪伴与倾听,好多个清晨,当天边微微露出玫红色时,她总是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跑进书房拉我去爬树看日出,屋后的大树成了我们闲聊的好去处。

她闯进我的生活,温柔但毫不客气地要我倾诉心里最真实的感受,摘下我的面具。她让我体会到由衷的快乐和欢笑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埃斯梅如此单纯而善良,活泼而古怪,恬静但热情。到现在,我无比确信我早就深切地爱上了她。

爱德华突然推门的声音惊得我从椅子上跳起来。

[laudare,laudri,laudavisse,laudo,laudas,laudat,laudamus,laudatis,laudant……](拉丁语“赞美”)我倍加小心地在他面前藏好刚才那些想法。

爱德华发出一声悲鸣“求你闭嘴吧卡莱尔!不要再背拉丁语动词变位了。”

[对不起,可是我……]

没等我想好如何辩解,下一秒,气急败坏的爱德华就冲进了书房,几乎把门拉下来。

他用手抓乱了平日里本来就凌乱的红铜色头发“再听多听一遍laudem,laudes,laudet我就去自杀。”

“对不起。”我试图向面前怒视着我的年轻人道歉。在埃斯梅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前,我几乎从不试图向爱德华隐藏任何想法。而现在,我不得不采用如此幼稚而恼人的办法保护我那些不受控制的想法。

我必须承认我在这件事情上是完全虚伪的。我极尽全力想要在爱德华面前维持一个冷静的、正派的父亲形象。我怕他发现我对埃斯梅无法压抑的感情之后会暴怒,怕他会责备我因为私欲而转变埃斯梅,怕我肮脏的念头会让我从今之后失去教导他的资格。想到这些,我的胃就拧成了一个结。我选择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折磨可怜的爱德华。

“看在上帝的份上。卡莱尔你不是圣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有二十四小时都在背诵拉丁语。”倚靠在书架旁的爱德华翻了一个白眼。

当我最为罪恶的念头被别人发现,我感觉到的胸口抽搐了一下,有刺痛的寒流顺着我的脊背蔓延到大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尽力装出冷静而不解的表情。但爱德华显然没有上当。

看着我慌神的样子,爱德华反而笑出声,“不得不说,十七世纪的宗教教育无比成功。”他语气里的尖酸让我更加气愤。他不应该这样对我说话。

“你是个陷入迷茫,无可救药的男人。仅此而已。”爱德华站直身体把手臂抱在胸前,眯起细长的眼睛打量我“这不是多大的罪恶。”我不喜欢爱德华这样对我说话的口气,但忍不住去想他的话是否是对的。

我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向爱德华倾吐一部分我真实的想法。他和埃斯梅出生在同样的时代,或许他在这个问题上能更好地解答我的困惑。可我从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和面前的年轻人讨论这种话题。它太过私人,我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确定他是否会支持。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心里嘈杂不堪的争论过后,我吞下所有的想法,最终只能说出这句话,为自己刚才对爱德华说谎和不满的态度道歉。

“坚持住,老头子。”爱德华玩笑似的轻捶了我的肩膀,表示对道歉的接受,然后消失在书房门外。

[坚持住]这是爱德华在暗示我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吗?还是仅仅是对我紧张情绪的安慰?抑或是他听到了埃斯梅心里的某些想法?

他这句含糊不清的话,让我既急躁又嫉妒。如果我能有机会像爱德华了解到埃斯梅的一些想法,哪怕仅仅窥探她神秘莫测的内心的一隅,便能让人无比安心。爱德华明显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却没有告诉我。

我懊恼地坐回桌子后面,重新翻到刚才打开的页码,随意把粘在手上的墨水抹在书页上。依旧想不通爱德华话里的意思。

我能听见埃斯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我胸中那团气体开始膨胀。我期待地看向门口等她进来。

下一秒,埃斯梅就带着笑容出现在书房门口“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们约好了今天整理阁楼。”埃斯梅焦糖色的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她穿了一条简单的深绿色连衣裙,外面套了我的旧衬衫准备阻挡灰尘。

埃斯梅收去许多我和爱德华的旧衬衫用来画画的时候穿。当小小的埃斯梅裹在过大的衬衫中,因为不断滑落的袖子而烦恼地叹气时无比惹人怜爱。每次我发现埃斯梅穿了我的衬衫而不是爱德华的衬衫时,我都极其幼稚地暗自欣喜。

“当然没有。”我有些过于急切地站起来走向她

“爱德华又惹你生气了吗?”埃斯梅没有立刻拉着我去阁楼,她抬起头看着我,把袖子稍微向上挽了几圈。

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确信我的表情没有任何问题。

“你很少如此粗暴地对待你的书。爱德华的味道还留在这里。”埃斯梅笑了,她能读懂我的疑惑。她扬起眉毛,示意我桌子上那本依旧打开着、沾有墨迹的杂志。

“只是开了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我耸耸肩,暗暗钦佩埃斯梅细致的观察能力“我和爱德华已经没事了,刚刚我也有错。”我只能对她撒谎,因为无法告诉她真正让我烦躁的原因。

“爱德华不是真心想要开那些尖刻的玩笑。他或许只想引起你的注意。”埃斯梅向前走了一步,理解地把手放在我的小臂上。我因她的触碰而颤抖了一下。

“他确实达到了目的。”

埃斯梅似乎被我无奈的回答逗乐了,发出了小小的、清脆的笑声。

“爱德华是个好孩子。他非常在乎你。”埃斯梅低下头半心半意地玩弄袖口的蕾丝花边“在我伤人之后把自己关起来的那段时间,”埃斯梅深吸一口气“他心疼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多次要求我打开门面对你。但是,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她的嘴唇皱起,微微有些颤抖,似乎下一秒她的大眼睛里就会有眼泪流出。

“你完全不需要为此向我道歉,埃斯梅。”

想到刚才我对爱德华表现出的恼怒,在他走后的揣测与嫉妒,我瞬间觉得自己无比丑陋。

“这里的阁楼从来没有被整理过。我们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前任屋主留下来的旧唱片,给爱德华一个惊喜。”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主动握住埃斯梅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她缩皱着的眉头稍微展开了一些。

“上面还有不少旧家具,你愿意的话可以都搬下来。”埃斯梅终于犹豫着抬起头再次面对我的目光“如果没有地方,我们可以征用爱德华的房间。让他搬去阁楼,这样就不用把旧唱片拿下来了。”我尽力想哄她开心,可我的玩笑过于蹩脚。

但一秒之后,她的嘴角向上牵动,露出了笑容。

“看她终于笑了。”我松了一口气,对她说道

她又腼腆地转过头去,伸手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们去阁楼。

阁楼上的灰尘比我想象地还要多,且大部分空间都被前任屋主抛下的各种杂物充斥。我暗自庆幸,因为这脏乱的阁楼,我有了和埃斯梅多单独相处一段时间的正当理由。

“我们最好把一些垃圾扔掉。”埃斯梅用两根指头捏着一只已经发霉的翻毛皮鞋子,厌恶地皱起鼻子。

“先在扔这里。”我拉下一块防尘布,铺在面积不大的空地上。

“谢谢。”埃斯梅迫切地想要摆脱手里的鞋子。她把它丢到防尘布上,朝我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她珍珠般的小牙齿在昏暗的阁楼里微微闪烁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缩皱了一下。

[或许我该现在就告诉她我的心意。]我心里的一个声音说

[你疯了吗?从埃斯梅的转变到现在还不满五个月,你会吓到她。另外,你怎么能确定她对你有同样的想法?]另一个声音说。

“卡莱尔?”埃斯梅在我面前挥挥手,煽动起她独特的芳香。

“嗯?”我终于回过神。阳光从她身后的盖满污渍的小窗里照进来,照亮她站立的那一小片区域,在她身体周围勾画出闪光的轮廓。光线中她的焦糖色的头发变成了深金红色。连她身边飞舞的灰尘都甚至闪闪发光。

“你可以从那个角落开始吗?我从另一边开始收拾。”她有些困惑地歪着头,显然是注意到了我刚才的呆滞。

“当然。”我点点头,抱歉地朝她笑了笑。

我走向阁楼最靠里的墙角,抓起矮柜上一盏已经打破灯罩的台灯,轻轻放在用来盛垃圾的防尘布上。防止埃斯梅被突然发出的声响吓到,轻手轻脚已经成了爱德华和我的习惯。

简单拂去柜顶的灰尘之后,我开始清空矮柜的抽屉。

直到我弯下腰拉开最后一层抽屉,我才注意到紧贴柜脚放着的一个破旧的波士顿包。不像旁边的矮柜,它的上面只积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蹲下身准备捡起它扔掉。但下一个瞬间,我在它上面闻到了埃斯梅的味道,令人惊讶的、微弱的、只属于人类埃斯梅的味道。短暂的几秒中,我甚至怀疑我的嗅觉是否出现了问题。只有两次我闻到过人类埃斯梅的味道。一次在十年之前,一次在五个月前的太平间且被她血液的味道覆盖。可这确实是她曾经的味道。现在的埃斯梅闻起来像是甘菊和风铃草的甜美混合。人类时期埃斯梅的气味虽然与现在相似但是甜味更淡,带着奇异而温暖的牛奶香气。

我回头去看房间另一头的埃斯梅。她还没有察觉到我的注视,正努力踮着脚尖想从旧书柜顶上拉下一个盖满灰尘的地球仪。

“埃斯梅?”我拿起那个包站起身唤她。

“怎么了?”她放下脚后跟,转过身。

不需要问出问题,她的表情已经给了我答案。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我怀里的皮包,混杂着恐惧和痛苦的神情从她脸上流过。

“你从哪里找到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变得尖锐且不自然

“我收拾矮柜时候在旁边发现的。”我朝她走近几步

令我心碎的是,她后退了几步,让后背紧贴着书柜“我告诉爱德华把它扔掉了,我告诉过爱德华要把它扔掉……”她有些崩溃地自然自语。我无比担心,试图伸手扶住她。但她躲开了。

“对不起。我今天不想收拾了。”埃斯梅没有再看我一眼,匆匆离开了阁楼。

我迷茫地在阁楼站立了几秒钟,走下楼梯敲响了爱德华的门。

爱德华正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

“怎么了老头子?”他抬起头看着我,把书包甩到肩膀上。

[为什么埃斯梅要让你扔掉这个包?为什么你又没有扔掉?]我看着他,在心里问出这些问题

“埃斯梅刚转变之后曾经让我帮忙回她原来的住处取一些物品。我用这个包装回来的。”爱德华露出不解的神情“她让我扔掉,所以我顺手扔到了阁楼上。”他耸了耸肩。

[埃斯梅今天发现这个包,她突然变得惊慌和害怕。我不明白为什么。]

爱德华把书包重新放到地下,惊诧地把目光集中到这个包上,然后叹了一口“我也不明白。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包。”

[上面有埃斯梅人类时期的味道。这是她之前用过的包。爱德华,她过去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爱德华没有说话,依旧疑惑地抬着眉毛。

[这不公平,你知道她的想法。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攥紧了包的提手,在我的握力下它开始变形。[看她这样我很难过,我想帮她,但是我却连原因都不知道。她过去还发生了什么?你能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吗?]

“你冷静一些。”爱德华试图从我手里拿过那个包,但是我没有放手。想到埃斯梅刚才痛苦的神情,想到那依旧导致她痛苦的事物,从心底升腾起的对她的保护欲在我的胸膛内尖叫着,我的心脏如同被倒入了强酸腐蚀瓦解。

“爱德华,求你告诉我她到底在想什么?她还隐瞒了哪些事情?你肯定比我要知道得更多。”我对爱德华大声说了出来。

下一秒,我闻到了爱德华门外埃斯梅的味道。等我转过头去,想要留住她的时候,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与怨念。毫无疑问,这是针对我的。

我既害怕又全然不能理解。

“埃斯梅!”我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理会。

她打破了走廊的窗户,从中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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