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门生子乐未央(三)

这一日,文远学堂窗外和光明媚,暖风熏人。李九州教完功课,见天色尚早,便与孩子们闲谈起来。问起大家平生之志,孩子们兴致高昂,畅所欲言。有的想去那只在书中见过的雄居西玄荒洲的大秦帝国做个威风赫赫的大官,有的想做个征战沙场万夫莫敌的将军,有的想做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有的想做个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侠,有的想像李九州一样做个教化乡民的教书先生……孩子们纵情高论,别有一番童趣,师生间闲话人生,欢声笑语不断。

李九州笑吟吟地看着孩子们满脸喜乐,欢笑不已,却唯独一人例外。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形瘦弱、衣衫褴褛的男孩,望着其他孩子们有说有笑,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语,面色凝重,神情难掩悲伤。

李九州笑容凝住,走到那孩子面前,柔声笑道:“杨凡,说说你有什么心愿?”那叫杨凡的孩子迟疑半晌,嗫嚅着道:“我……我想快点长大。”李九州不由得心中一沉。

这名叫杨凡的孩子,住在小岛西边,家境贫寒。他今年已满十二,身材却只有八、九岁模样,面色饥黄,皮肤黝黑,只有一双眼睛生得乌黑夺目,灿若寒星。杨凡出生未久,父亲在一次出湖捕鱼之时意外溺亡,母亲也在生下他之后不久便即病倒,身体日渐衰弱。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靠着岛上几户好心人家的接济,总算捱过数年寒暑。

到了六岁那年,杨凡子承父业,拾起父亲生前留下的渔网,独自往九月湖边捕鱼。可怜他天真无邪之年,本当嬉戏于父母膝前,尽享天伦之乐,却要为了生计奔波劳苦。徼天之幸,捕鱼一事于杨凡而言,似是与生俱来之能,每次去湖边捕鱼,必定满载而归。

九月湖边的老渔民们大多认得杨凡先父,见他小小年纪,捕获鱼虾比他们这些老渔民还多,惊奇之余,皆言那是老天爷慈悲,不教他母子饿死,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杨凡每隔数日便将多余的鱼虾鳝鳖送到集市上卖了,换些钱财。乡民们见他一个六、七岁孩子在集市上卖鱼挣钱,不免觉得奇怪,但时日久了,便知其由,大多怜其孤苦,往往多算些铜钱给他。杨凡拿着换来的铜钱,再奔去药铺,替母亲抓药。回到家中,生火煎药,侍候母亲服药。

两年前,李九州听乡民说起其人其事,感其孝心,悯其孤苦。便亲自登门,一来将杨凡收入门下,传以圣贤之学,二来是为杨母诊治病患。但无奈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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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母已病入膏肓,李九州连换数道药方,病情始终未见起色。李九州只得安慰了杨凡几句,就着岛上有的药材开了副保命方子,交待杨凡按方去往药铺抓药,又细细叮嘱用药剂量、煎药火候及服用之法,待亲见杨凡一一照做,无有不妥,这才放心离去。

两年以来,李九州每隔半月便往杨凡家中探望他们母子二人,送去一些吃用之物。逢年过节,再为他母子添制几件新衣。杨凡过惯贫苦日子,见了这些光鲜亮丽的新衣,两眼瞪得直冒金光,但只穿了一回,便不肯穿了,说等长大以后再穿,平时仍穿着他那身破旧衣衫。却不知待他长大之后,哪里还能穿得上这些少年时的衣衫?李九州数劝不成,既觉好笑,又感心酸。

杨凡自入学以来,一边跟随先生读书识字,一边仍操持家务、捕鱼谋生、照料母亲,时常因家中之事而缺席功课,长此下来,功课便不及其他孩子。前一日,杨母突又犯病,上气不接下气,幸得邻里察觉,赶来相告,杨凡得知消息,急忙赶回照料,便又缺席了当天功课。

杨凡自小孤苦伶仃,从无玩伴,不擅与人相处,对其他孩子皆怀有畏惧之心,不敢与之交往,加之功课落后于人,内心自卑之感更深,终日只一人躲在角落里,远远避开其他孩子。其他孩子见他既不与大家玩耍,也从不说话,初时觉得好奇,但后来见得惯了,便不觉奇怪,只当他是个怪人,也都不与他说话玩闹。几个顽皮的孩子,常常寻些事端捉弄取笑于他,他都默默忍受,从不反抗。那些孩子想是觉得无趣,到后来便连捉弄取笑他也不愿为之了。

李九州与他相识已久,对他了解颇多,这时听他说出的心愿竟是“想快点长大”,知他是盼着早些长大成人,好替母亲治好病痛,不觉心中一沉,颇悔不该勾起他伤心之事。

回到家中,李九州与妻子关月荷说起此事,言语间难掩愧疚之意。关月荷早听丈夫说过杨母之事,但其时她心有旁骛,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时日既久,她早已将此事忘却,这时听丈夫重提旧事,方才想起,便问起杨母病况。

李九州道:“那日我往杨凡家中,替他娘诊治,察觉她除了体内气血极为虚弱,并无其它异状。想来是她多年来生活清苦,三饥两饱,才落下这病根,心想只需开道补血养气的方子,为她调理气血,假以时日,这病自可痊愈。我开了药方之后,又留了些银子交给杨凡,嘱他除了每日按方抓药煎药,余下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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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市集上买些肉食,熬成肉汤喂食杨母,为她调理身子。过了一阵,我再去探看他们母子,却发现杨母病情毫无起色,连换数道方子,皆是一般,最后只得替她开了一副续命的方子,勉强保住她一口命息。”

关月荷心知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必成丈夫一块心病,暗暗思忖治病之法。忽又想起这次为爱子筹办百岁喜宴,丈夫所拟请帖并无杨家母子,想是念及杨母抱病在身、不便行走之故,说道:“听说民间凡是家中遇到什么苦厄之事,多是以‘冲喜’之法祛病解难,往往颇具奇效。那杨母与咱们非亲非故,咱家的喜事自然不能替她‘冲喜’,但邀她来参加咱们孩子的百岁喜宴,沾沾喜气,或可对她病情有些好处。”李九州心知妻子这番言语是在宽慰自己,虽觉此举未必当真有什么用处,却也聊胜于无,便点了点头。

自那日之后,李九州与妻子关月荷便没再提起杨家母子之事,夫妻二人一般心思都放在刚出生不久的李希言身上,不觉时间流逝。孩子满月不久,关月荷身体已然恢复,便一边亲自照看李希言,一边操起养蚕旧业。

这日上午,她哄得小希言睡着,捧起一尾漆黑古琴,径往蚕室而去。到了蚕室,她将那古琴置于琴案之上,端坐案前,面对“蚕楼”,十指如葱,抚弦操琴。悠扬琴音,萦绕“蚕楼”四周,如烟雾一般,凝而不散。蚕群闻音而动,或急或徐,或起或伏,队列整齐,行动如一,竟似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过不多时,只见群蚕口中金色蚕丝喷薄而出,凌空结成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茧。那金茧在半空中不住疾转,越转越大,到最后变成一个高逾三尺、径长一尺的金茧,便似一只巨大的鹅蛋,甚为奇观。俄而,一曲终了,万丝齐收,蚕群涌动方罢,疾转的金茧也随之缓缓停下。

关月荷从衣襟内掏出一只锦囊,解开丝绳,将袋口对着金茧,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偌大一只金茧缓缓飞近锦囊,最后竟被吸入那只小小的锦囊之中。关月荷收起锦囊,捧起古琴,飘然而出。

李九州则是一如既往,每日上午在文远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下午回到家中帮着妻子照顾孩子。夫妻二人以养儿为乐,日子过得自在自得。李希言自出生以来甚少哭闹,甚为乖巧,为李、关二人省下不少麻烦。

夫妻二人早将筹备孩子百岁喜宴有关之事一一操办妥当,尽日无事,只等喜宴之日来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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