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眼瞅着第二个月的日子就要过完了,这一天傍晚,路辛夷正在马棚里刷马,身后一人缓缓走上前来,一声不吭,便将一匹马拉走。

以往来牵马的都是各院的近侍,可偏偏这一位她从未见过,瞧着十分面生,便呵住了那人:

“喂,你是谁?奉得哪位主子的口谕?”

那人先是一愣,回过头来,便看见路辛夷拿着个刷子站在一边,刷子上还湿漉漉的滴着水。

这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路辛夷便觉得这人格外眼熟,仔细回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重新拴好马,走上前来,对着辛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是新来的马僮?”

“是。”路辛夷也不甘逊色,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谁?”

那人哈哈一笑,行礼后道:“我是世子的近侍,也是新来的,故而你不认识我。”

“那你可有世子腰牌?”

“自然。”说着,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块腰牌来,果然是世子的腰牌,路辛夷没说什么,转头回去又重新刷起了马。

谁知那人并没有远走,反而跟在路辛夷身后,靠着马棚的柱子看着她,等她刷好了一面,要转过另一面去刷了,那人才开口道:

“这马棚中我听说前不久死了个人,你不怕吗?”

路辛夷只觉得烦:“人死如灯灭,活人尚且不怕,死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人听后哈哈大笑:“你一个小蛇妖居然不信鬼神之说。”

听闻此言,路辛夷先是缄默一阵,继而直起身子来,叉着腰向那男子道:“你不是替世子牵马吗?怎么,不干你自己的营生,怎么反倒来打扰我了?”

男子只得笑着点头,转身离开,刚解下那马的缰绳,又朝着辛夷这边喊道:

“小蛇妖,不要在晚上刷马了,夜里风凉,马儿容易着凉!”

说罢,跨上马背扬长而去。辛夷一拍脑门儿:是了,净想着明天早晨能睡懒觉了,倒平白折磨了这马儿!

可接下来一连几日,那男子都来牵马,导致这马也格外费些饲料,路辛夷一边喂草料,一边低声咒骂道:

“让你骑,让你骑,一个堂堂国公府世子,整日想着都是骑马打猎,不务正业,只知道躺赢,以后保管没出息!”

“那你不妨说说,怎么才会有出息啊?”身后幽幽地传来一句话,路辛夷吓了个激灵,回头看见正是那小子,不由得抚着胸口道:

“你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音!”

“分明是你骂得太专注了!”

路辛夷懒得和他废话,离开那马棚:“你今日不要骑这一匹了,它也会累的,这里这么多匹马,你好歹换一匹,雨露均沾一下嘛!”

那男子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了许久,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你小小年纪,你在说什么啊!”

“什……什么啊?”她有些丈二和尚。

男子站直了身子,含笑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

“倒是和前朝公主一个名讳,胆子不小。”

“我又不是景国人,山间蛇虫一只。”路辛夷随口捏了个谎言。

男子点点头:“我叫子京,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今日不骑这马,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看着累到不行的马,路辛夷一时心软,便挑着眉问道:“什么请求?”

“今日你和我同乘一匹马出去游玩,太阳快落山了,此刻正好去看夕阳。”

她有些狐疑:“你不是问世子来牵马的吗?你若私自带马出府,世子不会责怪吗?”

子京爽朗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一把抓过辛夷的袖子,带她去马厩前选马。

一匹一匹马走过,他笑道:“这里的马今天你说骑哪一匹,就骑哪一匹,我是奉世子之命来为他遛马的,世子事务繁忙,哪能顾得上……雨露均沾!”

说罢,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看向辛夷。

辛夷指着马厩最边上的那匹花马,它的毛色不大鲜亮,因为眼睛上有两片黑,显得格外丑陋,谁出去也不愿意骑它。

“就那匹吧,它很少出去。”

子京看了一眼,先是不解,但随后便心领神会了。他从腹中掏出一副手套来,戴在自己手上,便去将那马牵出来。

路辛夷问道:“我骑哪一匹?”

子京故作为难道:“我只有遛一匹马的权利,看来你今日,只能和我同乘这一匹了!”

她有些犹豫,但听见子京又道:“不过你别担心,我自小有隐疾,不能与别人有皮肤上的接触,否则就会全身起大疹子,皮肤溃烂而死!”

路辛夷大惊:“那你还要和我同乘一马!”

子京皱着眉,可怜巴巴道:“没办法,这种怪病下,我也实在孤独,但隔着衣服还好,你上来吧!”

见他确实可怜,且自己又答应了人家,路辛夷望了一眼那累马,生怕它病了,这没人性的国公府又给它也杀掉,便伸出手去,搭在子京戴了手套的手上。

一个翻身,她便坐到了马前,二人骑快马从后院直接冲到林场,路过后门的时候,门童甚至没看一眼令牌,就见二人的残影从院门闪过。

过了林场,夕阳已呈渐颓之势,二人来到一处小山崖前,只见一片金晃晃照映着江河,河水仿佛被燃烧,浮光跃金之下,是更深的一团火焰。

路辛夷搭着子京的手下来,二人都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只见远处的天呈一层一层的蜕变之状,如被颜料浸染,沧海横流,万物都在此刻失去了它原本的颜色,洇透出一股宛如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之迹来,只等余辉燃尽,辛夷不由得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子京打着哈哈:“你小小年纪,怎么背一些如此消沉的诗句!”

“就连如此炽热的太阳,也难眠西沉,更何况是人、或者是国家呢?东升西落,相生相死,缘起缘灭,是万物的本质,看淡了兴亡,也许是一种冷漠的豁达。”

子京听了这些,沉默良久,继而笑道:“冷漠也好,理智也罢,或许这就是万物的宿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果是你,小辛夷花儿,你会信命也认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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