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盛日中州 醉梦芳楼10

李师师摘下手帕,赵佶摇头道:“早知你们姑侄二人这般能耐,便只给你们一人两次机会了。不过——君无戏言,在下既然给了三次机会,若是统统输掉,便也无怨!”拿了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听了这话,徐晟略微放心,他虽然不知道文菁的难关已经过去,但料想凭她的聪明才智,必定能够全部猜出。

不多久,八张琴猜完,除了李师师将“春雷”猜错成“绿绮”之外,其余皆是毫无差错。赵佶又是摇头笑道:“第九张琴就是剩下的‘独幽’,也没有再猜的必要了。算起来有七杯酒都是在下喝的,师师姑娘喝了一杯,而这位李姑娘却是滴酒未沾!也好也好,太平盛世,不醉不休!”他右手的食指在桌上叩了三下,对文菁道:“既然你是这琴中的状元,便需有一张绝世名琴给你这位才貌双全的姑娘!”对屋外道:“且把最后一张琴呈上来,送给这位琴状元!”他为了淡化君臣之等级,故说“送”而不说“赐”。

最后两名等候了许久的侍卫这才将琴盒小心地搬了进来。翻开时,文菁见此琴通体黑『色』,上面有好几道断纹,龙鳞、龟坼、流水、蛇蚹错杂其中,在古『色』古香中静静地沉淀着,心下暗暗称奇:“原来民间失传的‘太古遗音’藏于皇室。这张琴素有‘天下第一琴’的美称,自太古时代,传说中是伏羲留下的一段原木,一直躲在深山无人认识。直至贞观年间,有人偶然发现,便取出制琴,一连问过好几个制琴师都是不敢制作,最后有能工巧匠开始锯木,历经好多代人的辛勤努力,至晚唐时才将此琴制好。时逢天下大『乱』,在书中最后一次出现是李煜叫小周后弹奏,之后再也不见踪影,民间以为此琴已经失传。错不了,必是太祖灭南唐得此琴,从此收藏于皇室……”她表面看似不动声『色』,内心早已泛出了喜悦之情。她对于那些金银珠宝都一概看不上眼,但这世间珍藏的琴棋书画,多少有些爱不释手,虽然不会特意想法设法去获得,但有这样的机会也会做些尝试,如今有人要将这张绝世名琴送与她,焉有不高兴之理?

两名丫鬟将“太古遗音”呈到文菁的面前。她正要称谢时,赵佶道:“李姑娘不必言谢,这张琴应当遇得明主。师师姑娘,你尚且猜错一次,把这张琴送给她,你是否心服?”李师师道:“侄女的琴艺在妾身之上,妾身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文菁接过,将其放到一旁,想借他的话从“明主”二字引出李纲之事。

此时,赵佶喝下的七杯汾酒有些后劲涌了上来,已呈现出两三分微醉的神态。未等文菁发话,他大手再次一挥,朗声道:“呈笔墨来!”

丫鬟不敢怠慢,将笔墨恭敬地托在手上站在一旁,而一张宣纸也被展平,夹在竖着的木板上。赵佶拿起粗毫,开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工整书写:

花语花开花下醉,百花谁在飞扬。牡丹富丽海棠芳。竹篱间一笑,粗俗李桃伤。

他一边写时,一边又加上了很多肢体动作。在写“牡丹富丽海棠芳”时,特地先后指了指李师师和文菁,其目的也是很明显,就是用这两种花来比喻眼前的两位女子。写完后,他摇头晃脑地说道:“那苏学士对于做官是完全不懂的,不过他的诗文却叫朕也十分佩服!”带着半醉的神情,他说话又不由自主地自称为“朕”。

其时蔡京为了把持自己的朝政,把反对他的司马光、苏轼等三百零九人都扣上了“元佑『奸』党”的帽子,并在德殿门外树立“党人碑”。苏轼的文集也遭到一定的禁毁,但民间以及朝堂对他的文字都是发自内心地欣赏,包括这位当今的皇上。

文菁见他最后一句“竹篱间一笑,粗俗李桃伤”分明是化用苏东坡的“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这句咏海棠的词。

赵佶的《临江仙》只写到一半,却把笔交给文菁,道:“剩下的半首,让姑娘来填,如何?”李师师心下暗惊:“这上阕词中虽然不曾直接提示,但爱慕之情已经呼之欲出,若是文妹妹稍微顺从他的意思往下写,就不好办了!”

文菁接过笔,微微弯腰,接着写道:

草『色』青青青几处,漫山遍野青妆。凡心有属夜微凉。荣华无所羡,只愿做鸳鸯。

她首先就从写的字体上做了明显的区分:赵佶用的是瘦劲挺拔的字体,笔法飘忽,处处藏锋;而文菁所用的却是行云流水,至柔之极的草书,虽然比较潦草,但与一般力透纸背的狂草也是完全相反,随意地落笔轻轻挥过宣纸,仿佛一阵轻风拂过水面,只带起了阵阵涟漪。

随着她的一边写,赵佶一边说道:“纵览欧阳修全词,也只得那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甚得人意;看姑娘的字,亦为天下一绝,想必因为是女儿身,才不被世人所知吧。”他却不知道不被别人所知一是因为年纪小,“文菁”这个名字只是初出茅庐;二是因为她很少会主动炫耀,只把自己的才华展现给亲近之人来看,在外人面前能推辞就推辞,写完之后也很少留名,别人只看到字却不知书写者,倒是与她熟悉的人都知道有一手好字。赵佶继续说道:“姑娘真是太谦虚了,若仅仅是以青草自喻,那这世间的花都应当羞愧了。就算比作青草,那也不可能漫山遍野都能寻,毫无疑问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那一株,让人一眼便能够发现。唔,这‘凡心’——”他忽然不说话了。

文菁这下片词中的含义亦是很明显,先是不把自己视作他比喻的花儿,从而以退为进,将自己的心意毫不避讳地展『露』在纸上。

李师师见赵佶脸『色』已经阴沉了一半,深知“伴君如伴虎”之道理,忙道:“皇上,侄女不懂事理,还望恕罪!”拉了文菁要下跪。

徐晟听了这话,心中一紧,在他这里,可不会给大宋皇帝的面子,紧握的手心也开始出汗。谁知却听得天子的声音道:“好一个‘荣华无所羡,只愿做鸳鸯’!若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朕也会帮你摘下来!”

赵佶扶了要下跪的二人站直。李师师方明白这是虚惊一场,但也有些后怕;她虽然知道风流天子从不强求的脾气,但世间从来没有女子敢对他说个“不”字,何况是直接指明自己心有所属。

赵佶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女,见她依旧是不卑不亢的神情,不禁回忆起了大约十八年前初次见到李师师时的情形:她先是弹奏了一首《平沙落雁》,弹琴时亦没有正眼瞧一下,而是将自己当作一个满身铜臭的富商一般看待。正是那样的孤傲让自己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子,虽然出身青楼,但从不会强笑假欢,而自己缓缓说出曲子中的美妙时,才让她生平第一次有了知己的感觉,使她发自内心的钦佩。十八年后的今天,作为天子的自己虽然由衷地欣赏这位李姑娘的才貌,但她依旧不为所动,而是淡淡的告诉自己“凡心有属”,心下暗自感慨:“有些花儿若是你把她采摘到书房,只会枯萎至死,既然如此,何不让她静静地绽放于民间?”一想及此,心底里那一点“占有”之心即刻消失,笑道:“深夜已至,天微微凉,李姑娘请先回吧!”

徐晟心下亦是怔怔不已:“菁儿心中只有我一个人,便是面对当今皇上的爱慕之心,也毫不犹豫地拒绝。”更加坚定了要呵护她一辈子的决心。

文菁见事不宜迟,忙道:“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赵佶道:“李姑娘但说无妨!”

文菁从桌上拿起另一张宣纸,夹在板上,盖住了刚刚题写的那首词,用飘逸的行草在上面写了两首诗:

其一

梦想庐山三十秋,却因谪宦得重游。禅林处处逢清赏,山路人人识故侯。绝岭半将云幕覆,飞泉长作玉虹流。平生丘壑真吾志,一洗胸中万解愁。

其二

契阔离亲宁素愿,迂愚报国祗丹心。远游自是男儿事,更把《离『骚』》细细寻。

这两首诗皆是当时文菁在李纲家中翻看他妻子拿过来的那叠纸中看到的,现在将其直接拿来写给皇上看,就是让他明白李大人的赤胆忠心。

赵佶看时,第一首七律是游庐山之作,诗中描写了诗人所向往的绝岭筠幕,飞泉玉虹,能够洗涤心中之愁,第一句却明明白白表示了诗人能够游庐山,还得感谢皇上的“谪宦”;而第二首绝句是道出了诗人的赤诚之心,虽然『性』情愚直,但也要像屈子那样报国。

赵佶问道:“这两首是谁的诗作?”他知道这样的诗句若是这位小姑娘模仿臣子的口吻也能够写出,但“三十秋”已经表明是她写的可能『性』极小。

文菁欠身道:“这是李大人之作!”“哪个李大人?”赵佶忙道。

文菁道:“便是家中远房表叔的李纲李伯纪大人!”赵佶自语道:“若是这等忠君爱国之臣,虽然是迂腐了些,但亦可一用。”又对李师师道:“既是你侄女的亲戚,想必也是你的亲戚,怎么从不曾听你提起过?”

文菁道:“两边都属于远房亲戚,所以姑姑和李大人之间从未走动过。”赵佶捋了一把下颚精心修剪过的美须,说道:“李纲现居何职?”文菁道:“表叔目前闲居琼岛。”赵佶听了,倒是一愣,细细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五六年前,开封有些水患,李纲小题大做,上了一道奏状,从治水讲起,洋洋洒洒写了好多条,当时朕的批复是‘言论不当’,就让他到民间走走。蔡太师将他谪为沙县税务,怎地跑到琼岛去了?”

他和李纲都不知道的是,李纲被贬到沙县后再次上疏,折子还没被皇上看到,就在太师府被扣押了下来,这样,再贬为琼州防务团练使,成了一个闲官。

赵佶笑道:“这李纲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十分的冥顽,当初朕把他外调也是这一原因。如今外调也有好几年了,李姑娘又提起此事,应该把他官复原职了!”

文菁谢恩道:“那小女子在这里替表叔多谢陛下恩德,既已夜深,自当告辞。”赵佶却是将原来盛“太古遗音”的镂空琴盒一并赐予了她,望着她捧过跑跳了出去,待丫鬟退了出去并将门关上后。赵佶挑灭华灯,一把将李师师抱起,耳鬓厮磨之间,说道:“幸得还有一位美人在此,与朕共度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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