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神色如常地接过信封,并未急于翻阅,思量片刻后说道:“世子殿下的选择,按理来说,老太婆不该置喙,但还是忍不住想多嘴唠叨几句。”
张麟轩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婆您直说就是。”
“此番北上,想来世子殿下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凡事总有万一,且容老太婆说上一句晦气话,若是世子殿下不幸死在荒原,北境接下来又该当如何自处?即便有那丫头暂代阵眼,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期限将至,大阵必然显露颓势,届时面对倾覆之危,恐无人可解。”
阿婆打量着那封信,又继续说道:“既然他由着你,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凡事总该多一分思量。若世子殿下始终待在北境,或许看上去什么都没做,但实际上维持大阵有序运行的这笔功劳,其实就已经不小了。”
张麟轩轻笑道:“您说的这笔功劳,它当真属于我?显然不是。若是不了解真相,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接下来这趟荒原之行倒有可能不了了之。人嘛,难免会趋利避害,又有谁会愿意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反倒去仇人家里送死呢。”
阿婆眉头微皱,似乎有些生气,低着头,呼吸沉重,而后竟是对老王爷直呼名讳道:“张允执那家伙莫非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张麟轩神色一怔,显然是被阿婆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了笑,然后说道:“若是什么事情都等着他老人家来讲的话,似乎就有些太迟了。前不久往南走了走,甚至还离开了北境一段时间,虽说有些任性,但也没怎么闲着,有个精明能干的好兄弟,着实省了不少事。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怀疑,或许那些线索都是五哥故意让秦凤仪查到的,而五哥的意思,极大程度上便是父王的意思,所以您说的也有可能是对的,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糊涂一时,不能糊涂一世,有时候可以潜藏锋芒,但时间一久,绝不可以习以为常,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麟轩一脸严肃认真地说道:“此去荒原,极有可能出现您方才口中所说的那个万一。我只是一个二境有余,但三境不足的普通修士,故而对此不敢有任何保证,至于能否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或许真就得听天由命。不过有一件事您大可放心,即便结果真的走向那最坏的一步,命魂也一定会归来,然后重新成为阵眼,肩负起持阵之责。”
此刻的阿婆已然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但紧握的双手,以及微微颤抖的肩头,便足以说明一切,深呼一口气,低头沉声问道:“明知是死路,却偏不肯回头,那么原因呢?莫非就是家国天下,所谓大义?”
张麟轩忽然沉默不语,认真地思量片刻,却还是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缘由,直到身后传来求凰与李子的欢笑声,他顿时眉眼温柔道:“更深一层的脉络因果,我懒得知道,如今也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镇北城以南,名曰北境,而北境正是我的家,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在于此,又怎会任人践踏,所以我必须去做些什么,以此来守护这一切。北境之英灵,于我而言,只是心中榜样,我不会因为私心而愧疚,亦不会因为私心而逃避责任。人力终有穷尽时,想来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阿婆抬起头来,不禁欣慰一笑,轻声道:“看来臭小子如今是真的长大了。也罢,既然你已有了选择,那老婆子我也就不多嘴了。留下吃顿饭吧,就当是提前为你践行,不管怎样,争取平安回来。”
张麟轩点点头,咧嘴笑道:“火锅就酒怎么样?我可是记得您老人家有一坛美酒来的。人这一生,总不能留下太多遗憾吧。”
“呸呸呸。”阿婆怒目而视,没好气道,“臭小子你要是再敢说这些晦气话,别怪老太婆我拎起拐杖狠狠地给你来上一下,也好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疼!”
张麟轩打量着那根看似普通的拐杖,如同在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忍住嘴角口水,嘿嘿一笑,笑道:“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没得商量。”阿婆一眼便看出了张麟轩的小心思,于是果断拒绝,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便开口解释道,“别怪阿婆吝啬,而是给了你着实没用,反倒成了负累。某些运气口诀,涉及的传承久远,保不齐如今荒原那边就有精通此道的故人,若是被他发现,你小子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就会更低,所以得不偿失。你要真想要,就安然无恙地回来,然后等我哪天死了,家里这点东西也就都归你了。”
“呸呸呸。”约定俗成,算是一种打消晦气的办法,张麟轩翻了个白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
阿婆气笑道:“臭小子,倒是搁这儿教训起我来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年岁一事,重要也不重要,关键看谁在理不是。”
张麟轩摇头晃脑地说道,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琳琅书院那段背书的日子。近来也不知是何缘故,只要一想到琳琅书院的人和事,张麟轩便会莫名心痛,等到此间事了,还要再抽空去趟南疆,总感觉哪里似乎发生了什么。
“臭小子把至圣先师的道理都搬出来了,老太婆我还能说什么呢。虽说拐杖不能给你,但只要是这院子里有的,并且你小子还能瞧得上眼,尽管开口,事后直接拿走就是。”
闻言后,张麟轩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白猫身上,与后者“深情”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道:“这多不好意思啊。”
白猫着实被少年这一眼给吓得不轻,立刻跳下桌子,赶忙躲在老妇人身后,进而尾巴竖起,全身炸毛,愤怒地看着张麟轩,一副臭小子你若敢把本大爷带走,本大爷就跟你拼命的架势。
“臭老太婆,你看那小子的眼神,这哪里是瞧见了什么宝贝的模样,分明就一副寻到了可口下酒菜的嘴脸。本大爷有言在先,你若是胆敢把我交给他,接下来我就……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哎!臭老太婆,你别给我装作被听不见,本大爷这次可是认真的,认真的!!!”
对于这些琐碎心言语,老妇人一笑置之,然后只回了一句话,“你总不好叫我失信于人吧?”
张麟轩并未急着要走这只胖得跟个球一样的白猫,虽然后者瞧着有些古怪,但以少年如今的境界,还不至于一眼便能看穿它的来历,更何况院外石子小径两侧的花木又不是什么摆设。哪怕是如今城内境界第一人的鹿衍来此,若是不曾留心,也未必能知晓白猫的真实身份。
至于为何目光一下子便落在白猫身上,张麟轩也说不清道不清,或许是那一刻福至心灵,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张麟轩趴在石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使得自己距离阿婆更近了一些,然后抬起右手,挡在嘴边,小声嘀咕道:“这么多年了,您出手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那日夜里,我也事后才知道,听说您没出手,甚至连面都露。如此做派,我觉得不太像您,莫非是在幕后运筹帷幄,然后等关键时刻再出手力挽狂澜?”
阿婆摇了摇头,然后抬手弹了张麟轩一个脑瓜崩,哭笑不得道:“我哪有这般本事,之所以没去,原因很简单,贪生怕死而已。一把老骨头了,跟一群年轻人相比,实在是折腾不起。在双方准备动手之前,我隐约感觉到有一股儒圣气息正在逼近,虽不知来者究竟是谁,但若是有儒家插手,想必也掀不起什么大浪,索性就待在家里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倍棒。”
张麟轩不免有些失望,又接着问道:“阿婆,您就实话实说,您老人家到底是几境修士啊?”
阿婆没好气道:“怎么,你小子如今都把算盘打到阿婆身上了?我老太婆可跟你这臭小子事先说好,北境之乱,无论最后闹到何种地步,我都不会插手,之所以劝你,是因为这多年来真的把你当成了自家晚辈,不忍心看着你跑去荒原送死。至于这封信,虽然还没有看,却大概猜得到些,算是你爹借机跟我了解多年恩怨吧。老一辈的事,你这臭小子就不用知道了。”
张麟轩哦了一声,刚坐下便又起身,可无论他接下来再问什么,老妇人都只有沉默,仿佛昔日的情分就只能使彼此走到这一步,若是接下来再往前,便逾越了规矩。
张麟轩也不再多问,笑着示意了一下,然后便跑到厨房跟着求凰与李子一起忙碌,然而却并未准备火锅,就只是炒了几道家常菜。
火锅美酒,且先余着。
待张麟轩走后,阿婆这才撕开信封,里面一共有两件东西,除了寥寥几字的信中言语外,便只有一枚老旧铜钱,而后者在如今的大旭并不常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孤品了,但若是拿出去花销,可谓是一文不值。
轩儿生辰,总是空着一把椅子。
看着信纸上的文字,阿婆面无表情,忽然仰起头,眼角竟是有些湿润,而这个动作就是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这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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