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不知道。
这似乎是一场杀戮才能终止的杀戮,而她希望至少李鸿能活着。
还有她自己,爹爹阿娘、两位哥哥和未过门的嫂嫂、谢家和谢家的亲友们……细数起来,确乎显得贪心了。
她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蜜蜂儿似的终日碌碌,看得见的仅是眼前的花蜜——蜂虫怎知人间的因果?
她带着点讨好,像许诺似的,说:“不管怎么着,妾都陪着陛下呢。”
皇帝打量了她一眼,不深究她听懂了多少、这话是真心或者假意——他俩本就被绑在一起了,如今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真的,算她倒霉。大将军之女,随便嫁给哪家,不得被当作凤凰一样捧着?怪她父亲想不开,千算万算,可算得到独女被裹进宫里来了?
近来西北边塞还传来消息,由于朝廷收复临洮,吐蕃各部族大感威胁,自五月初频频进攻,戍守的将士纵然一力防备,百密仍有一疏,致使固原镇1被敌军趁夜奇袭。
固原镇乃是九边重镇之一,如此要地竟遭敌寇包围,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幸而谢大将军次子谢昀为彻查军饷克扣之事,恰至此地,力挽狂澜保住了固原镇,更将来犯者剿杀泰半。
可惜谢昀自己没能逃过那一发冷箭,眼下生死不明。
这件事,皇后应当是不知道的。
不只她,皇帝自己也装作一无所知。
外戚们的勾心斗角、勋贵们的沽名钓誉,王遥可以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声泪俱下地念叨一整日;而用兵的事,他半点也不会上达天听。
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分忧,便由他吧。不教他日理万机,岂不是腾得出空儿来算前次的一笔巨账?
皇帝漫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宝鼎,似有所感地忽然牵起仪贞的手,盈盈含笑道:“皇后这样陪朕坐着,便很好。”
仪贞心里一悚,牙根儿都咬酸了才没把手抽出来,绷直了背咧开了嘴,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皇帝不在乎她这显而易见的僵硬,甚至略勾了勾指尖,轻挠了下她的掌心。
他的手很修长,但并不柔软,不仅生着几处茧子,还有些微小的伤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温度比她掌心高一点,不至烫人,因为骨感很分明,无端就添上几分凉薄。
总而言之,这和她牵过的母亲的手、傅母的手,翻花绳、打络子时碰过的新燕的手,乃至慧慧、珊珊以及嬷嬷们的手,都完全不一样。
仪贞纹丝不动地扯着嘴角的弧度,目光则偷偷往宝鼎那头出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出事儿了。
她不怕被皇帝抓现行,就怕他单是腹中琢磨透了,一丝一毫都不表露出来,更不审她一字半句,说定罪就定罪——他历来是这么个作派。
又或者,不是她想的那个缘故?那还会是为了什么?
他对自己这个皇后,一贯不假辞色,一则是本身就不喜欢她,二则是和王遥较劲——先帝在时,他俩已然面和心不和,倘若登基过后反而缓和下来,才更令王遥生疑。
倒不如我行我素,偶尔还能挣出几分周旋的余地。
此刻皇帝突然改弦易调,仪贞没本事猜出风向变幻,不过戏确实该演下去。
她含羞带臊,将另一只空着的手娇柔地覆在皇帝手背上,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他,低下头去,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皇帝顿时不自在起来,毫不留情地偏开了头,又忍了忍,暗劝自己别甩手,免得太扫她脸面。
袅袅的香雾里草木的清新忽隐忽现,皇帝一派惬意地开口问:“猗兰殿中也焚此香吗?”
仪贞顿了顿,如实答道:“此香不易配制,妾都献于陛下了。”
皇帝笑她小题大做,说:“朕常往猗兰殿去,与皇后一同品香不就好了?”
这……仪贞当然不会推拒。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当,但愿真能如她所愿吧。
她微抿着嘴,摆出之前斟酌过许多遍的喜气面孔来,抬眼望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吐气如兰:“妾…等着陛下。”
她是未识风月的年轻女子,哪怕嬷嬷们日复一日地耳提面命,终究属于纸上谈兵,躬行起来犹显生涩,且别扭。
皇帝脸色不由得黑了黑:他怎么能高估她有脑子?
嫌恶之情不过转瞬即逝,他就由着她,他要瞧瞧她究竟打什么算盘。
因为皇帝一句话,猗兰殿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宫人们以冯嬷嬷为首,将原本就雅致闲适的宫室布置得越发怡情悦性。
仪贞心中有些感慨:受了这么些年的冷落,她还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不曾怀着谋求恩宠的志向呢。
眼下这点儿热闹,其实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她捏着香匙,一时竟有些惶然。
熟悉的清馥里仿佛少了几许草木香,多了一丝果实的甜意。皇帝踏进猗兰殿时,正瞧见仪贞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剥葡萄。
宫里的女人历来爱留长指甲,是一种不事劳作、养尊处优的表示,不但后妃们如此,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女官们也趋之若鹜。修剪得水葱似的一把,再染上蔻丹,确乎意态优雅。
她却不是。白嫩纤细的指头,粉润透亮的指甲儿又圆又光整,显得略孩子气,郑重其事地扒拉好一颗葡萄,便投进旁边的水晶碗里头。
碗里盛着刨出来的碎冰,桌上另外还有一攒盒核桃仁、果脯等物、一只银壶。
皇帝便看出来了,她是准备做雪花酪。
她剥得专心,这时候才发现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一面奇怪:慧慧她们都哪儿去了?
皇帝是有意没让人通传的,他想试试她私底下在做些什么。
他眯起眼看她,依稀觉得,她仿佛是真心盼着他来。
哪里来的这等庸人自扰的念头?
仪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唯恐他发现端倪,连忙为他打着团扇,关切道:“陛下一路可热着了?妾让他们将水兑得温些,擦洗一下去去汗,少时再进一盏雪花酪。”
她这辈子就没有作解语花的天赋,殷勤的样子也不像是对夫君,活似个力争上游的帮闲篾片。
皇帝倒来者不拒,任她张罗,一时擦洗完了,方支使她:“皇后,取件衣裳来。”
仪贞一愣:皇帝的日常穿戴当然不会放到猗兰殿来,非要找的话,就只有大婚时的整套衮冕了。
就剩下打发个人回含象殿去拿这一条路,一来一回的,得教皇帝袒着圣躬等多久光景?
仪贞没料到还有这么个难题等着自己,忖了忖,走上去几步,隔着屏风低声道:“陛下稍待,陆内侍说话就取过来了。”
竹屏里头半晌没言声儿。皇帝沐浴时不惯有旁人伺候,这时候连个给她递眼色的都没有。
仪贞敛声屏气地候立着,暗里却不怎么引咎自责:本来么,是他自己要擦洗,很该记得预先备下衣物,他既忘了,那跟着伺候的人也该想着才是。
横竖…尴尬一阵子就过了。
“嗯?”皇帝并非她以为的局促,问道:“不是说话就拿来了,皇后怎么还不开口?”
这是要她解闷子呢。仪贞没话找话,便道:“水汽氤氲的,陛下热不热?”
“还成。”皇帝语调平和:“你替朕扇扇风就更好些。”
啊?仪贞有点为难,不过他眼下格外地随和,被人中途撂浴桶里也没发火,她总不好一再蹬鼻子上脸——屋里没人儿了,整个猗兰殿的眼睛可多着呢,真把他惹恼了拉下脸就走,不是前功尽弃?
她顾全大局,握起一把细长翠柄芙蓉扇,慨然以赴。
檀木浴桶做得很宽敞,便于里面的人随意舒展开来,皇帝微仰着头,靠在专门的颈托上,散开的头发拢在一旁没有沾到水。
故而除了两条臂膀,仪贞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
但正是因为水雾氤氲,她仍不可避免地脸热,心无旁骛地举起扇子挥了一会儿,已经累得出了汗。
皇帝呢,这会儿被伺候到位了,也懒得费嘴皮子闲扯,仅仅是无所事事地瞧着她。
仪贞满心满眼都是手里这柄扇子——她不想和他对上眼,太奇怪了,怎么这一隅之地这般不通风?往后不能把浴桶搁这儿了。
眼尾的余光不慎勾到近在咫尺的胳膊,上面依稀垂了一缕儿头发,半遮半掩着流丽的线条。她还当皇帝真是文弱公子,原来自小的功夫始终不曾落下。
不行,扇子不抵用,她热得头有些昏了。仪贞清了清嗓子,打破周遭浓稠得溺人的热汽,抬眼问他:“陛下,我把雪花酪端过来可以吗?”
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喝,对自幼被教养得严的小孩子来说,是种非常放肆的快乐。皇帝在这一点上,忽然跟她一拍即合起来,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仪贞偷偷吁了一口气,退出去将扇子搁下,先揭开夔凤纹香盒看了一眼,随即浣了浣手,将水晶碗、攒盒、银壶等物搁在大托盘里,稳稳当当地捧了过去。
皇帝稍稍探出身来,将一张干净矮几搭在跟前,两人一起动手,舀冰放杂果儿,再斟些酸梅汁,模样不比小厨房敬上来的差。
味道更不消说。冰屑原本掺了牛乳,皇帝不喜欢吃口太纷杂,没加果脯核桃仁儿,就单裹着葡萄吃。
仪贞那碗就热闹多了,她喜欢酸酸甜甜又脆又香的口感,比一样样地分开品尝更别有况味。
皇帝看她解了暑气满脸足意,不由露出几分笑,说:“搭配得太花哨,香甜归香甜,一时之间倒辨别不出是果味儿还是别的味儿了。”
仪贞正咬了一口葡萄,闻言不禁抬头看他,有些呆呆的,进嘴的果肉都忘了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