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二

仪贞杏眼圆瞪,险些当场跳起来,强自压低了嗓音,急急追问道:“旨意已经下了吗?”

皇帝笑得愈发明媚如春:“你猜,这是朕能够左右的吗?”

仪贞顿时哑然,垂下眼睫来,新斟满的酒杯里芳醴潋滟,满天星辰都揉碎在里头似的,她举起杯,慢啜这绵长醉梦。

这是第二次。她不争不闹的样子少见,竟比平素的涎皮赖脸可恶千倍万倍。皇帝打心底里不愿意看,但目光却自作主张,烙在她身上不肯移开,不知要灼烧出个什么样的结果。

“陛下与皇后娘娘说什么体己话呢?难道有什么乐子要撇下咱们偷偷去不成?”敢这么插嘴的,除了安婕妤,再不作别个想。盖因进宫一旬,独她又得了皇帝两回召见,自然说话底气都与旁人不同了。

皇帝笑起来:“年年除夕,总是赏灯看百戏放炮仗这一套,哪里有新鲜的?你若有好点子,倒可以说出来。”

安婕妤不无得色地瞟了仪贞一眼,撒娇似的向皇帝道:“妾在家里的时候,常和姊妹鬟儿赶围棋,颇为得趣——只是上不了大雅之堂,陛下不要笑话妾才是。”

她自己都未必察觉到了自己那丝弦外之音,皇帝却立即会意:皇后擅弈,不知是谁告诉了她的。

“一样是消遣取乐,分什么俗与雅?”他随口敷衍一句,偏头去看仪贞,后者“咔咔”嗑着瓜子,两只大眼睛在皇帝与安婕妤之间转了个来回,恰与皇帝撞在一处,便弯起一泓笑意来。

皇帝顿时别开了脸,心里头泛起一股复杂滋味儿,品不明白是恨是恼。

“陛下,教坊司请钦点曲目。”王遥从底下内侍手中接了戏单,两手托举到皇帝跟前,曼声禀道:“今年共排十二折。除《庆年五鬼闹钟馗》、《争玉板八仙过滨海》、《黄眉翁赐福上延年》、《众群仙庆赏蟠桃会》老四样外,另有六折新编戏,如《韩信泜水斩陈余》、《汉高祖诈游云梦》《狂鼓史渔阳三弄》…”

皇帝听到一半,略略皱眉:“不是天宫阴曹,就是帝王将相,左不过是那些陈腔滥调,何其乏味!”摆了摆手,连戏单子也懒得过目。

王遥敛眉低首,便又将单子呈于仪贞。

仪贞抽出帕子擦擦手,接来翻了翻:“我只爱看八仙——去岁那何仙姑实在脱俗出尘,谁知过后一问,竟是个小小子。”

座下众人都应景地笑了,那笑声却很短促,像初学音律的人,自知技疏,不敢多出乖露丑。

自太宗起,皇家子嗣常如凤毛麟角,往往屈指可数,宗室的男子又鲜有胆识出格的,大都垂耳下首,无人肖想过争权夺利,皆安守本分,故此这些文弱而贤淑夫人小姐们,也确实没有恃功骄豪的底气。

一时鼓乐起,戏台上云雾缭绕,便引出了蓬莱。

王遥成竹在胸,向仪贞道:“娘娘放心,今年的何仙姑更标致。”

他命人收了戏单子,自己又往别处指派去了。

皇帝旋即站起身来,说:“皇后高乐。”头也不回地冲安婕妤一招手,二人一道离了席。

转眼间何仙姑登台亮相,这一个确实比去年的更标致妩媚,只是比仪贞心里的仙姑略欠缺一点风骨。

此时对旦角年龄的限制颇有些苛刻,去岁那个尚且晚景不明,眼前人不知又能光鲜恣意几时。

一折唱罢,仪贞扬声让赏,夫人们紧随其后,戏台上众人们连忙跪拜谢恩,场面这才松弛了些。

王遥不在时,已然令许多人内里惶惶,皇帝又撇下她们跑了,更是意料之外,仪贞别无他法,只能勉力当好这个东道主心骨。

为作表率,她很是举杯了几回,与众女眷共饮尽杯中物,不想这年终大宴上用的酒,可不比平日里甜水儿似的果酒,后劲儿十足,待到交子时,醉意好似坠在襟前的一块儿赤金,既沁凉又沉重,扯着她的脖颈和眼皮儿,齐齐要往下栽倒。

“娘娘。”慧慧捧着一碗水点心,走过来悄声道:“夫人们也有许多撑不住了的,且用两口意思意思,咱们上后头歇着去。”

仪贞全没听见她说话,而是被忽然大放的炮仗声震醒了,朦朦胧胧间还明白这是旧岁已辞、新春已至的动静,也吃不下什么水点心了,摇晃着站起身来,便被慧慧扶着去补眠。

她实在是醉深了,给她摘冠更衣、擦脸脱鞋时一概不为所动,酡红的脸颊埋在滑溜溜的水红绫被面儿上,意图汲取一丝凉快。

虽然不哭不闹,算得酒品好了,但这么固执地扭着身子,也确实给伺候的人添难。慧慧珊珊折腾得筋疲力尽,总算囫囵把被子给她盖上了,又放好帐幔,先将就这一晚。

明儿个是元日正旦,即便前朝免了地方番邦朝贺多年,毕竟后宫里进了新人,礼不可废,慧慧与珊珊商量,明日还是按时辰请娘娘起身。

二人就在屏风外头的榻上躺会儿,方便夜里需要照顾仪贞,哪知正经话头才住,闭口便都睡着了。

后来居然是被皇帝到来吵醒的。慧慧珊珊慌忙行礼支应,却被皇帝一摆手,挥退下去。

慧慧念及内间茶点热水等物一应俱全,不再多啰唣,拉着珊珊一齐出去了。

皇帝绕过屏风,内间只留了一盏小灯,被他带来的一股风扰得飘忽不定。借着这微弱的光看过去,床上睡着的人居然很安生。

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撩开床帐子,隐约的酒香袭来,好似被他揭开盖儿的是一碗酒酿圆子。

不禁失笑,紧绷着的心弦便难以复原了。他犹疑着伸出手,鬼使神差一般,内里并不明白自己将要做什么,片刻,那只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脸颊。

好烫。仿佛粘着细细的碎发,倒是干燥的。

他似是醒悟过来——有一回,他做过差不多的事儿,是为了瞧她有没有流眼泪。

是听说俞都给事中的女儿病亡了那一回。说来说去,跟这回一样,罪魁祸首仍旧是她那亲亲二哥哥。

她没有哭,大抵是被迫在宫里见证了这么多年,知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可上一次,至少她还问他为什么,甚至对着他表明决心。

如今不同了,她终于看清了吧,他原是无用之人。

他同安婕妤玩了半宿赶围棋,输多赢少——不用他刻意算计,这种全凭运气的玩意儿,他从来没有胜券。

正如经营了这么多年,不管拉拢来了谁,终究要被他的无用所辜负。

他放任满心颓丧阴郁在这幽暗一室里恶毒滋长,横竖等到天明,他还是会为自己的不甘抵死相搏。

“唔…”陷在遍床绫罗里的人被勾紧了发丝,吃痛着半睡半醒,顾不上别的,皱起眉头手脚并用往床外爬。

“怎么了?”皇帝不明就里,只知起身拦她,两条胳膊将人架住,怕她摔下地,一面问她到底要什么。

“哇!”这下不用问了,只听洪波涌起,飞流直下,顷刻间一地雪浪,气味简直妙不可言。

至于直面惊涛的皇帝,自然不能幸免,整个前襟连带两条袖子全都领略过了何为气势恢宏。

皇帝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僵立了许久,才发觉自己这些年对王遥的极恨,原来如此狭隘,竟始终没能叫他长进半分,来泰然面对此时此刻的忽生变故。

“手疼…”直吐胸怀过的仪贞还被迫维持着近于倒栽葱的姿势,赶紧抽回手来,远离危险。又懒散地在被面上滚了半圈,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

“陛、陛下?”仪贞谄笑着抬起眼皮,简直不愿面对眼前人比墨汁子还黑三分的脸色,和莫名亮津津一片的衣裳。

“我…替您更衣吧?”仪贞一脸巴结相,掌心向上,比划了一下:“您高抬贵步,到别屋里稍坐坐,我马上叫她们抬热水去…”

“你还想叫别人知道?”皇帝怒不可遏,以至于说话都开始发颤了:“你这…你这丢人现眼的模样,能叫谁看去?”

呃…醉酒吐了让人来照料收拾,明明是很平常的事儿吧!不平常的只有一处,就是他老人家现下这模样。

仪贞好歹惜命,实话也不能说出来。只连连称是,说:“那您姑且把衣裳脱了,交给我来收拾就是。”

皇帝瞥她一眼,甚是嫌弃:“醉脚蟹似的,再跌到地上就好了。”

想了一想,他先脱下身上沾脏的衣服,又取过旁边衣架子上的大氅,给那软手软脚的害人精裹上,一气打横抱起来,丢到外间榻上——天可怜见,幸亏他进门时叫那俩宫女退下了,否则这张脸往哪儿搁!

跟着又提起桌上茶壶,往床前那一摊污渍上泼了泼,聊胜于无的举动,再就着自己脱下不要的衣物,拿脚踢过去,横七竖八地拭了一通,就恨不得连靴子也不要了。

踢踢踏踏着来到薰炉边,随意从旁边矮屉里抓了一大把香丢进去,先把自己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这下倒真闻不出还酸不酸臭了——也可能是“与之化矣1”。

满肚子火气地躲到外间来,害人精还没消停,侧卧在榻上候着他,两眼殷切地关切道:“陛下冷不冷?这儿有个手炉还热着,咱们将就着暖暖吧!”

这副支颐扭颈的情态,皇帝瞧着很不自在,寒声讥讽道:“皇后,你可知道,有个词叫做自荐枕席?”

仪贞顿时讶然,难以置信他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陛下可真见外,我还没嫌你身上有味儿呢!”

皇帝几乎骇笑:“有味儿?你是忘了不成,这到底是谁的味儿!”

“我的我的。”到底是自己惹出来的,仪贞不能不认,好声好气地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圣躬要紧,圣躬要紧。”

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一句话不昧良心。皇帝也不是得理不饶人,抽出自己的帕子按到她嘴上,狠蹭了几蹭,擦干净了,这才肯赏脸在她身边躺下,不忘把靴子踢得老远。

这张榻供两个宫女儿睡是足够的,但皇帝毕竟是男子,身量高大些,与仪贞并肩同眠,就稍觉拥挤了。

好歹不觉得冷。仪贞毕竟怕他先前又气又冻的,万一落下症候来,不但把厚些的被子给了他,又将自己这边宽裕出来的边角也给压了上去。

当然,她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方才做的这种事。

这一夜乱七八糟的,把皇帝的心绪搅得絮絮杂杂,悲喜憾恨都不再成型。

他本想追究谢仪贞怨他几分,但她那只胆大妄为的手把被角拍在他背上时,他不想听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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