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9年的冬天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洪水肆意攻击着罗马脆弱的排水系统,给建在地势较低处的贫民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将近一大半罗马都被因这场大雨陷落,浸泡在污水里。
秦究和游惑的家倒还不错,最初选址时建在半山腰上,所以房子倒没有受灾。
受灾的是人而已。
秦究如今已经是60多岁高龄的老人了,年轻时受过的伤,当时没什么感觉,可现在全都变本加厉的还了回来,其中以大腿和腰腹最为要命,疼痛起来甚至整晚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春夏天气干燥的时候还能下床溜达一二,可是一到了秋冬雨季,他那些当年因缺乏医疗设施没能彻底痊愈的旧伤就开始撕裂般的剧痛,让他根本无法活动。
今年雨水成灾,于他而言,倒像是渡劫。
游惑把卧室的窗户给他打开,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多少驱散几分室内的潮湿阴冷。
他知道秦究的想法。
偶尔有时候,游惑会注意到秦究愣愣地盯着靠在床头附近的那把剑。
那是他曾经带在身上征战四方的。
曾有几次,游惑差点就以为秦究会央求他递过那把剑痛快的自我了结,结束这漫长又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可他从来没有哪怕一次这样说过。
他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多陪爱人一段时间,哪怕只有一天。qupi.org 龙虾小说网
随着时间的推移,游惑开始发现自己和其他人外貌上的差距越来越大。
起初还不太明显,直到秦究50多岁的某一天,两个人一起出门到浴池去,泳池花园里的一个小朋友竟然错把他们认成了父子。
“爸爸,爸爸,你看那个哥哥和大伯,他们长得都好帅啊。”光着脚乱跑的小孩拽着他父亲的浴巾。
秦究笑着拍了拍孩子的头,语重心长的说:“错了,我们是小情侣。”
小孩生气的看着他撇了撇嘴,就踢踏着小脚跑远了。
可这句话就像一根尖刺,永远的扎进了游惑的心里。
从那以后,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着周围所有人的容貌:魏芷莹的脖颈上开始逐渐显现出颈纹,蔡曜灵的额头上也出现了几抹皱纹,就连因为晒黑而不甚明显的本庶荣贞都有了几缕花白的发丝。
而他没有。
有时他会一个人坐在廊下,端详着自己手腕处植入的那枚米粒大的指示灯,自从监考处被烧毁的那年开始,这枚指示灯就陷入了沉寂,再也没有亮过。可是那嵌入异物的部位却没有丝毫要愈和的意思。
他竟连和所爱之人一起慢慢变老的权利都没有。
秦究经过那日浴池里的小风波后,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但游惑逐渐发现,他开始避免带他一起去公共场所这种人多的地方。罗马郊外山坡上的那棵橡树依旧,树根上甚至还插着温知夏当年第一次学习射箭时的射出的那根白色羽箭。他们大部分时间躺在郁郁葱葱的树荫下,望着远处在麦田里劳作的农夫们。秦究偶尔学了几首简单的调子,心情好的时候会哼给他听。只是通常没过一会儿,慵懒的低吟声一点一点的被深沉的呼吸声代替了。
游惑也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并肩躺在床上,秦究还像往常一样搂着他接吻。可每每要进行下一步时,眼前的人总会抽身而去。他最初以为只是秦究的精力不似从前那般旺盛。直到这样的情形出现得越来越多,他终于忍不住,在秦究又一次细心的帮他掖好被角,在他耳边道晚安时出声问到:“为什么?”
秦究笑了笑:“明天元老院还有朝会不是?”
他记得自己反驳说:“以前你可不管第二天有没有朝会。”
在昏暗中,秦究注视着他几十年如一的瓷白面庞,眼中的一汪黑潭翻涌起了什么极其深沉难解的情绪,终究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温柔的亲了亲他的额头。
游惑察觉到他温柔的安慰中一丝微不可察的哀伤。
“乖,宝贝儿,睡吧。”
原来,被童言无忌中伤的,从来不止他一人。
有时候他特别羡慕像温知夏这种心底没有什么执念的人。
恺撒在公元前50年来信后,他挣扎了很久,终于两日后的傍晚,决定去和温知夏商量一番。
“有时间聊聊吗?”他问。
温知夏似乎对他的请求有点惊讶,但还是欣然应允了。她放下手里的希腊文书籍,跟他并肩坐在了院内走廊下。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没什么欲望,也就不会被这场考试的机制所控制。”他听见自己说。
“不是这样的,”温知夏那天思考了很久才作答,“我只是迷茫无助而已,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希望这个世界给我一个答案,一个终极的答案。只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找到它。
“所以系统多半是被我迷惑了,于是只能寻找我脑海中顺位第二个诉求——大概就是和马可·奥勒留见一面,但这始终违背了信息捕捉的原则,所以算法程序自己可能也出了bug,把我分到了另一个没有马可·奥勒留的考场。
“你们只是都有具体的诉求而已,我是抽象难解的,需要不断地自我发现和自我认知才能逐渐清晰的。”半晌,她自己补充道。
游惑听得似懂非懂,但直觉那是一件对温知夏的人生非常有分量和意义的事情。
“我想谢谢你,”他继续说道,“谢谢你当初完整的告知了我们组这场考试所有会遇到的大事件。”
“这是自然,我们组有这个信息不对等的优势,想利用哪个事件,想在什么时间出去,选择权自然要我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温知夏自信的笑了。
她一贯都是如此,睿智且永远镇定。好像总有办法应对这个世界扔给她的一切困难阻碍。
雨水顺着屋檐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的滚落了下来,秦究半躺在昏暗的室内,望着那些流动的雨珠出神:“我这个情况,今年怕是不能去看她了。”
“她会理解的。”游惑梦呓般的回答道。
温知夏在公元前44年死于一场意外事故。
他们主动放弃恺撒跨过卢比肯河的事件后,恺撒成功入驻元老院,成为了终身执政官。
可惜好景不长,罗马政坛中那些反对恺撒的人从来都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在公元前44年,留下一份意味不明的遗嘱后,恺撒在大庭广众下遇刺身亡。
罗马顷刻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温知夏那天正在广场的高台上以控方律师的身份,替一名独子被谋杀的妇女申辩。而就在这时,保守党内的激进分子突然将矛头指向了她。从恺撒入主罗马后,元老院内对她的质疑声就络绎不绝,很多人认为正是她里通外合、脚踏两条船,才导致了恺撒最终毁灭了共和国。
一场暴/乱就这样发生了,等到游惑收到下人焦急的报告时,为时已晚。
他记得那天和今日一样,秦究的旧伤犯了,不得不在床上静养,可还是强撑着要起身。
“我去吧,”他把秦究按回床上,“我去把她带回来。”
当他疯了一般赶到中心广场时,骤然天降大雨。
温知夏的胸前凹下去了一大片,肋骨已经被完全折断了。
“我现在抱你回去。”游惑双膝跪地,颤声说。
“不——别——等不及了。”温知夏的喉咙里进了泥水,沙哑不堪。
她被泥水沁得发烂的手无力的取下游惑轻轻抚上她脸颊的手指。
游惑的手颤抖着,被她引着落在了两条清瘦的锁骨间。
她的颈间坠着一块琥珀,即使坠入污泥,也掩埋不了琉璃般净透的光芒。
那是游惑送她的礼物,温知夏自戴上起就从未摘下过。
温知夏墨色的眸子如洗,温柔的看进游惑泛红的眼眶:“只要——咳咳,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不要后悔啊——千万不要后悔。”
她的声音刹那间就消弭在了瓢泼大雨中。
游惑原本干净洁白的手指被她生生抓出了一个泥印子。
温知夏疲惫沙哑的嗓子因为充血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自责的看着那只原本漂亮的手被自己弄上扎眼的泥泞。
“别怕——”她含混地张开嘴,试图做口型给跪在淤泥里的人。
“你很——坚——强。”
那个鼓励的微笑久久地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即使双目失神也没有被暴雨冲散。
可乱象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离世而就此终结。
西塞罗听到噩耗后,悲痛万分,大声地控诉暴/乱分子惨绝人寰,草菅人命。
他亲自领导保卫共和国的起义行动,失败后被屋大维俘虏拒绝投降,最终在公元前43年被处决。
同年年初,米洛在西班牙响应西塞罗的号召,领导平民起义,重伤情况下坚持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图莉雅骤然失去了父亲和闺阁时期的好友,终日郁郁,在公元前42年在诞下第三胎时死于难产。
同年,卡托的小儿子也在军中战死。他的父亲早在4年前就因为起义失败而剖腹自尽。
公元前30年,共和国制度短暂复辟,西塞罗的小儿子当选执政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手刃了当初处决父亲的仇人。
至此故人纷纷陨落,当年热血高涨、同心协力奋斗的盛景已然不复存在。
温知夏离开后,恺撒组剩余的5人也逐渐断了联系。
魏芷莹终日住在神学院里,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到家里探望一二。
本庶荣贞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家去探索这个考场更辽阔的疆域。
蔡曜灵一家搬离了原先的住址,在东城区的一处更好的地段买了一栋更好的房子。
大家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温知夏才是这个小组的真正主心骨。
她就像一瓶胶水,将这组的所有人都紧密的连接在一起。
没有了这个统筹规划行动的“军师”,他们再想聚在一起完成什么,简直是痴人说梦。
“小蔡、莹儿他们应该会去看看吧。”秦究苍老的声音感慨着,将游惑从悲伤的思绪中拔了出来。
雨不停的下着,几日后,秦究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他开始不受控制的昏迷,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终于,在一个冬季的傍晚,猩红的残阳像多年前一样透过百叶窗落进室内时,他出声唤了游惑的名字。
“你看那面墙上,”秦究嘴角还是带着笑的,示意他看向床边的墙面。
那面墙乍一看平平无奇,只是在略高的地方,留下一片汗洇过的浅渍。
“还记得那次吗?”秦究问他,“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怎么会不记得呢?
游惑的心像是被人拿刀血淋淋地剜了出来。
他永远都会记得。
寂静之中,秦究悄无声息的合上了那双泛着些许浑浊的黑色眼睛,那双宝石般的目光曾紧紧的追随他,片刻不离。
这一眼,就是一生的距离。
而现在,它的主人终于可以休息了。
屋角洒入的红色夕阳逐渐沉入黑暗。
他的世界从此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