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背景很硬的中俄贸易商苏家来讲,房子并不算值钱的东西。
苏家在京城的宅子,面积大自不必说,各种建筑与园林,也是请了世界著名的建筑师与园林设计师设计的。
苏幂沉默着走在熟悉的花园里,前几日还很期待的新品菊花就摆在面前,她也没兴致赏玩,冷漠的走过,只觉一切都无趣得很。
司机拎着书包担忧的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又犯了病。
走到家门口,保姆从司机手里接过书包,苏幂问候了保姆,与司机也礼貌告别,这才进屋。
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对妈妈倾诉的冲动,她只想回到房间,躺在那张熟悉又舒服的床上,关上卧室门,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挫败感有一些,伤心难过也有一些。
交朋友,对她来讲,好像总是很难很难,控制自己,也总是很难很难。
就像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让她无能为力。
累得要命,眼前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出路,只想躲起来。
穿过门口的走廊,进入客厅,苏幂毫不迟疑的往楼梯口走。
旋转的楼梯今天格外漫长,苏幂走得气喘吁吁,扶着扶手停在了半途。
因为楼梯的缘故,她现在正好面对客厅,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到她妈妈温柔的笑着讲电话的样子。
苏幂忍不住心酸。
今天不是休假日,妈妈也不关心她是否遇到了不好的事。
她回家了,恐怕妈妈都没注意到……
爸爸妈妈工作总是很忙,他们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打电话,哪怕在家陪着她的时候,也总有打不完的电话。
从小到大,在她身边露面最多的人,永远是保姆、保镖、医生、护士、厨师、园丁、司机……
就连哥哥们,随着她慢慢长大,他们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不再经常陪伴她了……
妈妈最近待在家里,也只是暂时的,她肯定是为了等待小哥哥的第三个孩子出生,才特意休假。
苏幂也不知自己为何想到了这么多辛酸的事。
她想,大概是因为今天心情糟透了吧!
苏母道谢的话一句接一句,带着俄罗斯口音的普通话辨识度很高,苏幂默默站在楼梯上听着,抿着嘴没有吱声。
她想跟自己打个赌,看看妈妈多久能发现她。
如果赌输了,大不了更难过一点好了!
如果她很快发现自己,那就勉为其难原谅她吧……
这个孤单惯了的女孩儿,一向喜欢自己和自己玩游戏。
苏母并未让她失望。
挂掉电话就抬头冲她笑,一边笑一边招手:“宝贝,到妈妈这儿来~”
苏母有着白金色头发,以及温柔似水的蔚蓝眼眸,虽然上了年纪,不复年轻时光鲜靓丽,时光带来的风韵,却让她气质更加出众。
苏幂感觉双腿不受控制,沿着楼梯就下去了。
心底喜悦的花噗噗噗的开。
果然不愧是她最爱的妈妈!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她赢了!
妈妈早就发现她了!只是因为打着电话不好出声叫她!
她是多么容易满足啊!
这一刻,她的脚步轻快起来!
上好的小牛皮短靴踩着木制楼梯,发出一阵欢快的乐曲!
身上普通的长裙,好似变成了礼服!
而她,正是一个即将出场的、倍受重视的小公主!
“慢点慢点!看你热的,路上累了吧?厨房炖了梨!还有新做的桂花蜜糖藕,你要尝尝吗?”
哦~还有她爱吃的东西!
苏幂乖乖的点头说好。
在妈妈身边,她突然就有了力量,心情指数好像一下子就有了跨越式的提高,她也有了说话的心情:
“刚刚谁的电话呀?妈妈!”
苏母已经五十多岁了,外公家本就豪富,与她爸爸成婚之后开创了自己的事业,虽偶有挫折,总体来讲也算发展得很好,一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让她用中文不断道谢的人,真的太少了!
心情好了,她也忍不住好奇。
“是你的室友们,她们担心你,特意打电话来,问你到家了没有,问你好不好,还说让你别担心课程,她们会给你记好笔记的。”
苏母笑意盈盈,心道,这些室友果然人品不错,她没看走眼。
苏幂脸上的笑立马凝固下来。
她没想到室友会打电话来关心她。
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她想过,她离开以后,她们会背着她说她的坏话,约好以后孤立她,排挤她,却没想过,她们会关心她是否安全到家,是否身体不适,是否耽误课程……
苏幂僵着脸没有回应。
她不敢相信这个消息,脑海中自动浮起各种阴谋论。
她想,林艺打这个电话,肯定是为了用自己的不好来衬托她的大度,以此达到排挤她、孤立她的目的。
至于娜日苏和白唐,肯定是为了讨好她!
以前那些人,知道她家豪富,想占她便宜,也会这样做!
真是讨厌死了!
全是心机婊!
没有一个好人!
渴望友谊的心再次受到重创,苏幂的不信任已经达到顶点!
她害怕受伤,所以只能把所有人都想象成坏人,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疏远她们了。
苏母看她表情,就明白她的想法,因为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了。
“你好像不相信她们的好意?”
苏幂本就是回家找妈妈倾诉的,被她一问,眼眶又热了。
“其他两人也许是真心,林艺肯定不是!”
“哦?我对她印象很好啊!说话条理分明,懂事,又有礼貌……”
苏幂擦着泪:
“我今天没控制住情绪,让她很难堪……”
苏母温柔的问,苏幂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说了。
“在你身边,有一个处处都比你优秀,做事妥帖细致,还人品高尚的人,压力很大,是吗?”
苏母并未评价今日女儿遭遇的乌龙闹剧,一针见血指出了这个问题。
女儿虽然有先天性心脏病,却从小要强,方方面面都不放松自己。
因为不想被人看不起,所以一直努力的活着。这是她最佩服女儿的一点。
可她极少遭遇挫折,抗压力不强,有点玻璃心,也是事实。
苏幂低着头,僵着身子不敢说话,仿佛稍微动一动,或者发个音节,就会显露自己的卑劣一般。
“你不想承认,她就是一个格局比你大,胸怀也比你宽广的智者。你坚定认为她是一个心怀叵测的人,认为她不会给予你宽容与体谅,认为任何人面对这样的侮辱都会生气,都会选择与你老死不相往来,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苏母平静的喝了一口茶,淡淡的瞥了女儿一眼。
苏幂红着脸低着头,默默数着藕片上的洞,一言不发。
“你身体上的病,一直受到全世界最好的治疗,如今已经与常人差距不大,可你的心,依然病着。就像曾经伤到脚筋的田径运动员,比赛的时候,依然不敢全力以赴,因为肉体的伤痛想要恢复很容易,只要有钱有权就好,心里的阴影却难以祛除。”
苏母大段大段的说起了俄语,语速飞快,好似一把把飞针,细密如同牛毛,叮得苏幂体无完肤,却让她无法反驳。
因为她心底深处,的确是这样想的。
其实,她都明白。
如果林艺真的要排挤她,又何须给她打电话?
对她这种心思细腻的人来讲,直接无视她,比什么计策都有用。
如果娜日苏和白唐想要讨好她,好占她便宜,平日里又何必严格遵循平等原则,吃她一口饭,都一定要帮她拎瓶水回报一下?
真正阴暗卑劣的,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哪怕她口吐恶言,室友也不曾回以恶言,她想给林艺道歉的时候,林艺神思恍惚,明显也不是故意无视她……
她没有关心林艺遇到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没有满足自己。
没有谁规定了,她想道歉,林艺就一定要刚好有心情听她说。
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不自信,总爱多想。
妈妈第一次这样严厉的教育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她有病,完全不在乎是否刺激她,好像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正常孩子,这让她有点无措。
“你总觉得全世界都应该让着你,顺着你,如果不这样做,就是别人有错。因为你坚信,你有病,别人就该体谅你,就该让着你!哪怕你身体上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你就是觉得,你是弱者!就应该得到别人的谦让和同情!因为你从小就有病,这个认知根深蒂固,你从没想过,这是可以改变的!不是改变别人,而是改变你自己!如果你永远这样下去,你的病永远也不会好!不管我和你爸爸花多少钱,请多么优秀的专家!永远也治不好你!”
苏母很早以前就和心理医生沟通过了,女儿的问题早就存在,之所以等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契机。
她的身体条件已经合适了,又恰逢升学迎来新的生活环境。
她特意休假在家,特意沟通了北大相关部门,将不同环境下长大、性格迥异的林艺三人和女儿安排到一起,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幂幂,并没有谁,天生就该让着你。别人让着你是情分,你应该感恩,别人不乐意让着你,你也没理由给别人贴上不好的标签加以责备。你应该学着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而不是继续这样懦弱下去。你的心脏,我们可以给你补好,你心灵上的缺口,却只能依靠你自己。”
“如果你想不明白,我希望你可以回到外公的庄园,看望独眼的佩利。佩利已经老了,可他依然勇猛不减当年。他活得多么努力多么勇敢啊!”
佩利是只独眼的森林狼,打一出生就缺了一只眼睛,小时候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他印象很深。
她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很可怜。
那时候她中文说得还不好,看到软萌萌的小狼,原本说的是“陪你”,结果家人听成了佩利,从此以后,他就成了外公庄园里唯一有名字的森林狼。
后来家人觉得他太凶狠,捕猎进食的时候太过凶残,还冷血无情,连同类都咬,很可能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就不许她靠近了。
妈妈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苏幂觉得脑子很乱,好像受到了重击,她不想深究妈妈的深意,本能的不愿多想。
苏母等待许久,才等来这个良机。
女儿还在路上,心理医生以及心脏专家等相关人员就已就位,设计许久的心理疗程,必须执行。
豪门子女的培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可以平庸,却不可以偏激,更不可以仗着自己的权势,肆无忌惮的伤害别人。
越是历史悠久的家族,对后代的品格就越重视。
“佩利从不因身体的缺陷,就觉得自己不如其他的狼,相反,他因为自己的不足,强迫自己变得更加凶猛,他之所以成了头狼,就是因为,他有一颗强者的心啊!”
“佩利生活在优胜略汰的山林里,残酷的大自然让他早就明白了强者的含义。”
“而你,只会妒忌,只会用自己的臆想,来给不愿意迁就你的人定罪!你只是个生活在城堡里,捧着一颗属于弱者的心,自怜自泣的可怜虫!”
“幂幂,你让妈妈很失望。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那些一朝得势,毫无内涵的暴发户,见不得别人比你好,容忍不了不服从的意志!”
“你知道吗?这种人,只会沦为别人的垫脚石,成为毫不起眼的炮灰。”
“真正有内涵有格局,眼光长远的人,在你这个年纪,或者比你更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女儿无助的淌泪,却只是呆呆坐着,刚刚的话,她明显听进去了。
不像往常,一旦她说出什么刺激的话,就捂着心口逃避。
苏母咬咬牙,一鼓作气:
“只有和优秀的人当朋友,才能成为更加优秀的人。一切无知、无脑,自以为是的无畏,都是愚蠢!所有见不得别人比自己优秀的人,都是蠢货!”
听到愚蠢、蠢货这种扎心的词,苏幂不敢置信的抬头,却见妈妈失望的看了她一眼,声音低沉道:
“你可能不清楚,林艺的爸爸,是烈士,你一句无心的揣测,对她来讲,是多么深重的侮辱!至于对我和你爸爸的伤害,我们暂且不提。这种情况下,她都能给你一份宽容与谅解,妈妈觉得,她真的是一位值得人敬佩,品格高尚的人!这种人,只能成为朋友,这才是真正明智的选择。”
苏幂呆呆的坐着。
羞愧的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林艺的家庭背景,妈妈说出来的这个事,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妈妈何时离开了她都不知道,面前的桂花莲藕渐渐失去热度,一丝丝甜香萦绕鼻尖,苏幂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腿上。
她感觉头上一盆冰水倾盆而下,冻得她头昏眼花。
可她心里,好像有道门,经过妈妈猛烈的撞击,渐渐开了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