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的官吏，人人自危。
尤其是那三个通判。
他们此时被单独叫到签押房中，望着府台案桌上堆着小山的卷宗，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李青云从卷宗上方，拿出一沓，放置在另一边。
“这是本府初任同知时，由三位通判交与我的卷宗。”
“这一沓，是杭州府各地田亩被占，抛荒搁弃的卷宗，上面的杂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而这剩下的……”
李青云看着三人，笑道：“既然找出来了，那就不能不处理，但如今考成之事和农桑之事，繁重艰巨。”
“杭州府几百万百姓，要吃饭，要就业，要纳税，我是直接负责人。”
“这些杂事就全交给你们了。”
“你们接下来，就专心做这些杂事就行，无需理会其他事。”
茅通判和严通判嘴里发苦，只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王康来看的比他们两个透彻。
夺权！
这是赤裸裸的夺权！
这些积压的陈年旧事根本不可能完成，里面桩桩件件都能断了他们的仕途。
完不成，就不需要理会其他事。
最起码在这几年里，他们就要被李青云的行台组织彻底架空。
他望着面无表情的李青云，心里麻木。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从史学典建立那支监察队伍开始，李青云就一直在集权，权力从三班六房，侵吞到府衙各司，现在侵吞到他们通判身上了。
“几位可是觉得麻烦？”
严通判身形佝偻了些，有些讨好的问道：“这……再有两年就到考满了，我们今年的考成不知……”
李青云没有逼得太过，说道：“你们做的难事，自然不用寻常的考察法子，只要你们态度端正，办事认真，到了年头，自然不会写差了。”
三人只好无奈点头。
被架空就被架空吧，考成那边说得过去，再熬两年这李青云指不定就要到京城里去了。
到时也就解脱了。
心里这般想着，王康来便主动响应，接下了这差事。
严茅两人被他的积极弄得一头雾水，以为他昏了头。
被王康来推推搡搡出签押房的时候，茅通判终于是忍不住了。
“我说老王，你糊涂了不是，这差事怎么能接？”
王康来斜着眼睛看着他：“那你进去打个样，只要你开金口，拒绝了李青云，我们俩一定应和你。”
茅通判顿时一滞，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说你们两个，想明白些，那李青云只是想架空我们，被架空不要命，跟他对着干那才要命。”
“不就是一堆破事吗，咱们一直完不成又怎样，人家就没指望着我们去做，只要这段时间不去添乱就行了。”
“添了乱，惹恼了人家，是你家有阁老，还是我家有阁老，这么多年的家业还要不要了？”
严茅两人顿时领会到了王康来意思，一脸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署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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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考成法的推开，是一定会有阻力的，但有困难咱们要迎难而上。”
“抓住两个重点，一是‘立限考事’，二是‘以事责人’。”
“十一县三班六房，杭州各司衙门，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事情缓急，立定程期，置立文簿存照，每月终注销，一本留在自个儿的衙门，一本留到行台办事处，一本留在我这里，相互监察，相互纠偏。”
“除了严格监督以外，还需要做两步，树立榜样和惩治反面例子。”
“惩治反面例子这件事交给海佥事，你们也在杭州府各县官员中，找到一两个好的，咱们定下来，好好做做宣传。”
史学典：“这要是没好的呢，讲真的，像堂尊和海佥事这样的官我打小就一个都没见过。”
“这杭州府各县的知县县丞，堂尊你也都亲眼看过，臭名昭著的没有，但名声大好的一个也没有，主打一个无功也无过。”
白仇提议：“我看府台的行台办事处就挺好的，底下知县没有顶用的关系也不大，咱们在下面有样学样搭建行台，没有能吏也能锻炼出来。”
“说句真心话，没跟着府台之前，我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被乡里人夸的一天。”
话说的很真诚，李青云摇摇头：“不行，杭州府衙可以这么搞，但底下不行。”
行台办事处的建立是为了更方便一把手集权。
李青云出于杭州的实际情况和本人的道德素质临时制定的制度。
不可能长久的出现在大明官制之中而考成法需要的就是证明它的长久可用。
考成法的推行目的是为了建立一套能使吏治清明起来的制度。
行台办事处作为集权的存在，这在本质上是与考成法的目的相悖的。
“要是我走了，不在杭州了，这行台跟着崩塌，那在杭州的所有努力都跟消退了，咱们这么苦心办事，可不是为了做这海边沙塔。”
人亡政息，永远是改革最恶劣的结果之一。
白仇悻悻闭上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李青云还能接着往上走，仕途通畅。
到了更高的地方，有了更大的权利，谁还会推翻他的制度。
就像现在的淳安，源源不断给杭州输送新鲜血液，一举超越了钱塘和余杭，成为最富庶的县。
可惜淳安的模式极难复制，他也没有这么多利润可以分润给杭州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乡绅家族。
“前期的工作就照着淳安来抄吧，逐一在各县各乡推行，从淳安挑有经验的人去做，一起监察。”
“黄津。”
“小的在。”
“把宣教团的人也撒下去，这件事情不仅要让这些官老爷知道，底下的百姓也得知道。”
“府衙给他们建立这么多的民间协会，社团组织，不是他们过家家好玩的，把作用都发挥起来。”
“记住一点，这次不同度田，你们是监察的人，纠正的人，不是负责实施的人，一定要充分挖掘本地乡县吏员的主观能动性，找出更优秀的榜样，不吝啬于提拔。”
会议结束后，黄津留了下来，还有话要与李青云说。
“近来杭州时报上有许多非议府台的文章。”
黄津拿出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引经据典的文章。
李青云接过扫了几眼。
“都有发出去吗？”
“没有，我按着没有发。”
李青云几乎是立马抬起头看着这个从乡野之中爬出来的人。
他的皮肤还是如此黝黑，只是面容圆润了许多，跟之前在灾民堆里那时，恍若两人。
“这件事，赵中丞知道吗？”
杭州时报目前名头上已经是赵贞吉的了。
只不过这个不粘锅除了大方向把控，真正要做事的时候都是放给了下面人。
“小的没和赵中丞派来的人通气，所以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李青云：“放上去吧，一点讨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考成法的推行不可能没有争议，但是争议的平台媒介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比在外肆意发酵要好。
“他们有好些人说府台的做法不合祖制，与大明会典不合，要上告到朝廷。”
李青云：“由他们告吧。”
考成法的主要对象是官吏，杭州府除了他自己以外最大的官吏都选择了偃旗息鼓，交出手中的权力。
至于其他人，要是有通天的关系，也不至于还在七八品的小官上混。
这些民间的上告声甚至都到不了内阁那里。
至于违背祖制？
违背祖制的事情多了去了。
任何一个嚣闹着要上告的士子，只要较真去查，都能从他家上下查出几十处违背祖制的地方。
光是一个地主不准让家中佃户为轿夫，就足够打死整个杭州所有的读书家族。
朱元璋制定的祖制，太过古板，严苛，繁琐。
世道上真正遵循祖制的人能有多少呢？
光是朱元璋的?明大诰?，官员出差，所带随身物品超出重量，发鞭。
贪污超过六十两，剥皮冲草。
这也是祖制，这也能改，那还有什么是不能改的。
“府台心里有数，那我就安心了。”黄津说完出门而去。
在府衙内处理公文，到了散值的时候，李青云不免又头疼起来。
最近在家呆的有些尴尬。
小荷姑娘搬了进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两眼对视没说一句话就扭头跑开了。
自己能了解她的地方就只有账房源源不断递过来的各种账单。
小荷姑娘烧钱的速度又上了一层楼。
今晚小荷见他没有躲开。
直直走了上来，递给他一封信：“蓝师兄回信了。”
李青云接过信，直接就打开，看完后笑道：“好极，蓝姑娘终于找到法子脱身了，再过半月，就能到杭州。”
“我还以为要到京城才能见到她了。”
小荷闻言，先是有些开心，但随即一股微妙的情绪就攀上了眉头。
和蓝师兄重逢，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呢……
李顾氏先前和自己说的话也不断萦绕在耳边。
深吸了一口气，小荷转身就跑进了自己那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