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心里咯噔了一下:“京城的,京城哪里的,干什么的?”
“他带着一队兵,都骑着马,说……他们是奉了皇命来巡察的,是八省巡按御史。”
八省巡按,县丞一下子觉得天都塌了。
“混账,你和我说干嘛,快进去和堂尊报告。”
衙役正要走,县丞叫住了他:“慢着,他们现在人在哪?”
衙役老实答道:“我们就按照大老爷的意思,给了律法里的规制。”
县丞一下子脸都白了:“变通,怎么如此不思变通,那可是天大的人物,惹得他不喜,咱们都得倒霉。”
“属下也做不了主,只好先来通报了。”
“快去快去,别耽搁了。”
衙役转身进去之后,没过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响起。
建德县丞看见十余人乘着高头大马,停在了县衙门口。
为首者穿着大红色官袍,面容疲惫,但眼中爆有精光。
后有人拿出圣旨:“江南巡按御史罗龙文来此,本地主官快快迎接。”
县丞瞧着圣旨,顿时跪了下去。
罗龙文眯着眼睛问道:“你是海瑞?”
县丞连忙摇头,指着后面:“不是不是,海知县在签押房中。”
顺着县丞所指方向,罗龙文看到一身着七品官袍的人走来,面容端正,步履从容。
“敢问阁下何人,为何在城中纵马?”guqi.org 流星小说网
罗龙文身后随从喊道:“此乃三品大员江南巡按御史罗龙文。”
“你便是海瑞?”罗龙文虽然发问,但心里已经确认。
“正是。”
“见本官为何不跪?”
海瑞瞧了一眼圣旨:“上官是要宣读圣旨?”
罗龙文摇头。
海瑞反问:“那我为何要跪?”
罗龙文摇头:“下官见上官,自然要跪。”
“嘉靖八年令、巡按、御史於守令官、不许作威挫辱。知府相见、不许行跪礼,凡官员公座。”海瑞朗声道:“此地乃是建德衙署,我是建德知县,既无皇命圣旨,又无需禀事,何需下跪。”
下官见上官一般要行跪拜礼,但前提是有事禀告,若是无事,则无需跪礼。
后面随从见海瑞如此不识相,大声怒斥:“你不过区区一个知县,顶撞上官,该当何罪!”
海瑞不看他,只管问着罗龙文:“我何处顶撞上官,我该判何罪,上官可有明示?”
罗龙文心情不悦,这个海瑞,硬实的让他有些意外。
但他所言,字字有大明律法做背书,他也无可奈何。
“若是如此,倒也不勉强。”罗龙文翻身下马,就要进入衙署。
“按照规制,海知县应该给我们准备吃食。”
按照大明律法,上官前来,这时候加班是无条件必须执行的。
海瑞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县丞,眼神有些嫌弃:“吴县丞,起来吧,去通知一下伙房里的人,按照招待规制,准备一些吃食。”
罗龙文带人正欲进去,海瑞又出手拦住:“罗御史,建德县衙狭窄逼仄,不能容纳众多的车马,还请你派人将马安置在驿站中,那里自然会有人安排吃食。”
罗龙文心中怒气更甚,但想到此行目的不在此,暂时忍了下来,安排了两人将进城的马匹安置到城外驿站。
进了府衙,海瑞领着他们到了平日里吃饭的地方。
不一会儿,饭菜就呈了上来。
没有酒,甚至连荤腥都少见。
罗龙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饭菜里的青菜还绿。
他从小到大,就从未用过如此糟糕的饭菜。
海瑞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道:“建德遭逢大灾,库房粮食紧缺,一粒一毫都需省吃俭用,几位上官吃穿用度都是按照规制安排,也决无怠慢之意。”
县丞在一边看着,心里只觉要遭。
若是平日里那些打秋风的巡茶御史,巡盐御史也就罢了。
现在这位可是在大明朝都数得上号的人物。
堂尊怎么敢如此轻慢。
随从拍桌破口大骂:“放屁,你分明针对我等,这些饭菜,连牢里的牢饭都不如,你敢说这是你们平日里吃的饭菜。”
海瑞:“这位……倒是说的对,我等平日里吃的也是这些,甚至不如,一饭一菜都记录在册,罗御史若是不信,可以调来册子,一查便知。”
罗龙文冷哼道:“好啊,你这就将那册子拿来,我细细来看。”
海瑞自无不可。
片刻之后,待罗龙文查过账,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他带来的人自然不全是护卫的兵士,还有几人,是常年做假账,查账的高手,论专业能力,在大明朝也首屈一指,只逊色于宫内那些太监。
如此能干的一帮人,对着伙房册子来回查了半天,硬是找不到一处漏洞。
随从的门房有些尴尬,将结果说与罗龙文听。
罗龙文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
“罗御史可还有要事?此番时辰已然是散值之时,我也该回屋侍奉老母。”
真见到了人,罗龙文也不着急了,当即打算住下:“你安排些房间,我等要在此住下。”
“按照大明会典,巡按御史应当住在官署之内,而非县衙。”海瑞拒绝道。
“你这厮,好生不识趣,如今天色已晚,我们的马还被带到了驿站,此时回去官署,岂不是不用睡了?”
罗龙文没吃得下饭,此时又累又饿,听闻海瑞还不愿意招待他们,心里的怒气一下子到了顶点。
“县衙里空房简陋,许久未曾收拾,前段时间住进过不少灾民,若是安排诸位入住也可以,只要各位不嫌弃……”
罗龙文一行人当然嫌弃,尤其是还住过可能患有疫病的灾民,那就更不能住了。
于是,一行人就近,住进了附近的酒楼之内。
所需的一切花销,都不走公门的账。
气势汹汹而来,灰溜溜住酒楼的一行人心中意气难平。
其中一人忍不住问罗龙文道:“御史何必与这海瑞客气,直接命令他,他难道还敢不照办不成?”
罗龙文瞧了他一眼,没回答。因为罗龙文心里觉得,这个海瑞恐怕是会真不照办。
能让他照办的只有大明会典里记载的东西。
他也知道手底下的人有怨气,安慰道:“莫急,先忍半日,待到精神头恢复好,我们去查他一个底朝天。”
“他一个吃饭的账册做的这么好,我就不信他每一本账册,案卷都能做的这么好。”
显然,罗龙文还是认为海瑞在故意刁难他,那拿出来的账册记录的一定是假的。
大明朝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官。
绝不可能!
第二天一早,面有疲色的罗龙文急冲冲地闯进了县衙。
毫不客气地在签押房中坐下,并命令建德的书吏去调取各类卷宗。
海瑞:“你们不用去了,先去做今天的事罢,罗御史这里我来照看就好。”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罗龙文喝了一口茶水,刚进嘴,眉头就皱了起来,再也喝不下去。
没在这些小事情上计较。
签押房太小,卷宗又多,罗龙文干脆吩咐人在大堂中拿上两张长桌,几个随从幕僚在这儿看了起来。
此时,门外有衙役来找,说是臬司衙门有人找海瑞。
罗龙文闻言一喜:“若是如此,我也该去看看,这臬司衙门又安排了什么差事。”
海瑞也无法阻拦。
到了门口,那传信的驿卒瞧见了罗龙文,还有他身上大红的官袍,脸色大变。
海瑞脸上表情无喜无悲,平静问道:“臬司衙门有何指示?”
那驿卒慌张回道:“臬司衙门传令,浙江贪墨一案,百官缺位,公事繁忙,着建德知县海瑞往杭州城,协助办公。”
海瑞看了一眼罗龙文,转身又问那驿卒:“可有公文?不是臬司衙门的,要巡抚衙门的。”
那驿卒摸了摸怀里的信件,咬咬牙说道:“并无!“那你便走罢,建德灾情刚过,事务繁忙,也脱不得身,你就这般回去禀告谭臬台便是。”
待那驿卒走后,罗龙文似笑非笑问道:“海知县这是抗命?”
“既无公文,何来抗命?”海瑞反问。
罗龙文也不管,心里愈发确定了这海瑞必然是与那赵贞吉之间有矛盾。
只是赵贞吉怕是小看了罗龙文的阴狠,拉下了海瑞,他们清流一派都别想脱开干系。
“叫人去张贴告示,通知全县百姓,朝廷钦差御史来巡,有冤屈不公,尽管来报。”
“此事需缓,衙内公事为上。”
罗龙文冷笑道:“大明会典,御史来巡,以巡察之事为重。”
海瑞:“建德衙内公事是为钦差要事,除非有皇命,不然此事最为先。”
罗龙文:“好,那你就拖,但若今天还未能做好,我便以怠慢懈政之罪治你。”
“罗御史误会了,此事并非故意拖延,而是事实如此。”
罗龙文愈发不喜:“你便是如此顶撞上官,这就是赵贞吉把你贬到此处的原因吗?”
此一言,实在是杀人诛心,罗龙文见海瑞屡次无礼,出言讥讽,同时又包藏祸心,有意挑拨海瑞与清流之间的关系。
第三层,若是海瑞就此应下,那便是默认了顶撞上官的罪。
这个罪也可以用来作文章。
话音落,罗龙文直直看着海瑞,看他如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