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还真是……”李青云摇头失笑：“求道之心坚如玄铁啊。”
某种意义上来说，嘉靖也是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主子。
杨金水沉默不语，事关皇帝，这些文臣可以大胆说话，他这个家奴太监无论如何都不能评价半点。
与李青云这边的平静不同，在南京，另一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异常的愤怒。
王用汲午休的时候没见到海瑞，一打听，原来今天请休了。
心里当即知道不对劲。
连忙去到海瑞家中，看见好友正在读书。
“润莲不需要办公吗？”
王用汲皱着眉头，看着海瑞，发现他读的是《孟子》——删减版。
“衙门里这么多官，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海瑞沉默着不接话。
王用汲觉得更稀奇了：“你平日里不是最看不得贪官懒官，如今怎地自己在家偷懒？”
海瑞：“并非偷懒，读书耳。”
“读什么书？”
“无用之书。”
王用汲笑道：“这话听着倒是你的风格，怎地，因何事被刺激到了？”
“我在想一件事，这天底下，到底是术好，还是道好？”
王用汲被他弄的有些云里雾里。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只听见海瑞接着说道：“我的那位好友跟我说，我过去这几十年，都在践行根本之道，他觉得如今朝局行道无用，一人之烛火，怎能洞穿这幽幽暗世。”
“后来呢？”
“后来他便行了自己的术，用了许多新奇的法子，疏通上面，照顾下面，老实说，那段时间，我跟着他学到了不少，也逐渐理解他所说的术。”
“我欲术道并行，却蓦然发现我所认为的道，其实无错，所谓术，只不过是暂时之功，无根之萍。”
王用汲苦笑：“刚峰兄莫要再考我，可否讲的明白些。”
“七次讨银，浙江就算是有座金山也挖空了。他拼命所行的术有何用，不过几道旨意，立马打回原形，如今朝局败坏，又怎是术可救得了。”
“唯有解决根本，解决这天下大弊的源头，才是道。”
王用汲突然觉得心惊肉跳，知道海瑞接下去要讲什么了，于是阻拦道：“慎言！”
海瑞突然大声说道：“孟子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这样的道理，写在圣贤书里，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懂，这样的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敢向皇上进言？”
“天下大弊出于皇上，朝局败坏出于群臣，百官犹如被瞎眼破耳，不听言，不敢言。”
“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才方为根本之道。”
王用汲望了望四周，担心另有耳目，旋即回过神来，发现海瑞正在怔怔地望着自己，一股愧疚的情绪从心中升起。
海瑞骂的人里，何尝没有他。
王用汲抱拳，双目含泪：“今日更知，刚峰兄才是天下一等一的直臣。”
脸上犹豫挣扎了许久：“若是刚峰兄有意上谏，王某必然跟随。”
海瑞摇头：“润莲兄还是留有活命之身，替我照顾家人孩子，不至于让我海家断了香火。”
王用汲：“你如今便要进谏？”
海瑞摇头：“我虽有谏言，但确知不可冒进，不然奏本都到不了内阁，更不会到皇上跟前。
王用汲：“那还好，不必白白误了性命，此事还是需要顾虑周全。”
嘉靖不知南京有人对他起了进谏的心思，他正在抵力追求着自己的成仙之道。
“禀万岁爷，银子和丝绸，奴婢都带回来了，数目保准是足够的。”
隔着帷幔，杨金水跪地磕头。
帷幔里传来一阵铜磬声，随后便听到嘉靖的声音。
“他提了什么条件？”
杨金水眼珠子转了转：“臣子侍奉君父，岂敢提条件？”
嘉靖冷笑：“那你开了什么条件，他可有为难，一切如实说来。”
杨金水浑身一震：“奴婢只说了皇上有意调离赵炳然，其余的，什么承诺都没给。”
“忠直的臣子还是难找，不过是要些银子，居然和朕讨价还价。”
“罢了，谁让朕向别人讨了七次钱。这次掏钱，他李青云是从哪里支出来的？”
“卖掉了些各省特产，又卖掉了作坊和田亩，绝对没有惊扰百姓。”
这点倒是让嘉靖满意，李青云和严嵩一样，敛财给他用，但是不用他背锅。
让他有财又有名。
如果不是碍于自己的年纪和李青云自身的年纪，他还真想将李青云扶上高位。
只可惜，虽然心里再怎么不肯承认，自己确实老了，病入膏肓了。
他能与徐阶高拱袁炜等人周旋，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但他没有精力再管一个李青云。
裕王将来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李青云作为他府中的侍读，这份资历还不够。
嘉靖压着李青云一直在地方，未尝没有让裕王登基之后，自己亲手将李青云拉入朝堂。
给了这份恩情，裕王的年纪也足以掌控李青云，不至于让大明朝出现主少国疑的情况。
如此，就算成仙不得，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然去见列祖列宗。
算盘打得很响，但是世事总是无常的。
除了后来者，谁人又能知后来发生什么。
真·后来者李青云在嘉靖四十三年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亲生儿子。
正妻高妍所生。
看的蓝溪娴恨得牙痒痒。
她的身份如今见不得光，相当于没了娘家。
要不是自己和小荷身上有着那么点本事，怕是早就被欺负完了。
嗯，至少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全然不知道，自己所研发的东西，在李青云手下私军当中有什么样的影响力。
李青云的儿子取名李希成，大宴宾客，摆席十街，排场好不隆重。
对外宣称，是高家自己掏的钱。
而咱们的布政使大人已经穷的叮当响了。
嘉靖四十三年，在一片诡异的平稳当中过去。
有心人发现，纵使浙江福建开源，为大明朝每年的税入增添了近七百万两。
但大明的经济状况似乎又回到了嘉靖三十九年。
大雪纷飞，年关来临之际，多省官员竟然发不出俸禄。
大家翘首以盼，那支挂着李家旗帜，满载白银的船队也没有逆流北上。
只好缩衣节食又过了一年。
大明嘉靖四十三年走到了尾声，百姓饥寒，百官窘迫。
唯有初具规模高高耸起的三座道观，与万寿宫，永寿宫上方飘扬的丝绸，在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