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树发花如锦,山中黄鹂成群忽起忽落。
吕喦微笑道:“落魄山作为一座宗门,谱牒修士是少了点。”
明明拥有十多个藩属山头,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北俱芦洲那边,火龙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门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统了,依旧拥有四条道脉,太霞李妤一脉,历来擅长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脉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云一脉练气士擅长符阵,此外袁灵殿的指玄一脉,属于道门剑仙流派,四条法脉脉加在一起,百多号谱牒道士是肯定有的。反观落魄山,一直没有那种寻常仙府的大规模开枝散叶,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师堂成员,各自门槛都不低。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的青萍剑宗那边,可能过不了几年,人数就会翻几番,有枣没枣打三竿,我们崔宗主志向远大,扬言以后每逢下宗观礼上宗,浩浩荡荡跨洲祭祖,在人数上必须胜过落魄山,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之后吕喦主动说要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敬香,陈平安虽然有几分意外,终究是意外之喜,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吕喦笑言,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时,曾经有幸参加过几次三教辩论的旁观,多是听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圣参加的那次辩论,最为精彩,很提神。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只是他们刚要挪步,就来了个手持书册和一支鸡距笔的白发童子,腰悬龙泉剑宗颁发的一枚剑符,火急火燎御风而至。
先前隐官老祖准许由她这个杂役弟子来编订年谱,记录贵客登门,亦是编谱官职责所在,至于编谱官,当然是白发童子自己给自己封的官衔,这跟黑白双煞里边小水怪的那个巡山使节是一样的,方才在骑龙巷那边,这头化外天魔就察觉到落魄山次峰山巅这边的异象,吓了一大跳。
白发童子急匆匆跑到骑龙巷台阶顶部,瞪大眼睛远眺落魄山那边。
如日坠地。
施展了一门岁除宫秘传的望气术,只见一层层赤红色光晕漾开,白发童子即便远在骑龙巷,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置身于一座数条火龙盘旋的熔炉中,一番天人交战过后,白发童子仍是硬着头皮赶来落魄山,为了当好编谱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吕喦看了眼白发童子,颇为讶异,在那槐黄县城内,竟然藏着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在文庙那边不犯忌讳吗?不过吕喦很快就释然,文庙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何况陈平安有崔瀺这种师兄帮忙护道,再有老秀才这样的先生在文庙恢复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谁揪着这种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风浪。
陈平安以心声道:“一言难尽。”
吕喦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了。
文庙那边之所以愿意默认此事,主要还是因为这头化外天魔,来自剑气长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和众多文庙陪祀圣贤,也许可以不给一位年轻隐官面子,但必须给老大剑仙面子。
白发童子见着纯阳道人之后,就愈发神色慌张了,就像自个儿跳入炼丹炉里边转圈了,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这个道士,不知修行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够天然压胜化外天魔。
吕喦只得刻意归拢了一身道法,凝为一粒精粹至极的真阳,盘踞栖息在一处本命窍穴内,身上道袍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阵涟漪。
白发童子瞬间如释重负,拗着性子,与这位真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吕真人,道号纯阳,是我们宝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吕前辈,她叫箜篌,暂时没有加入霁色峰谱牒,在骑龙巷那边帮忙,如今负责编订山头年谱一事。”
落魄山的主峰是集灵峰,祖师堂建造在次峰霁色峰那边,陈平安带着吕喦去往霁色峰,双方在祖师堂敬过香,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发现除了正横出一只手按住貂帽少女脑袋的小陌,还有白发童子和仙尉,也都赶来这边凑热闹了,陈平安关上门后,收起钥匙入袖,白发童子笑嘻嘻解释说恰逢盛会,得留个纪念,她编撰的这部年谱,得跟一般宗门的年谱区分开来。陈平安听得茫然,也就没有着急说同意与否,心里犯嘀咕,纪念?编写年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这家伙还想如何作妖不成?白发童子就说自己其实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山水画家,难得大伙儿都聚在霁色峰这边,不如就以祖师堂作为背景,所有人排队站好,坐着也行,就是要搬椅子,反正就是留下一幅类似雅集的传世名画,如此一来,年谱就生动了,某某年某月某日,山主与贵客纯阳真人,于霁色峰祖师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门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画卷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年谱带画,除了文字记录还有插图,而且还是彩绘的,是吧?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一样?”
他已经后悔让这个家伙住持年谱编订一事了,嗯,下次祖师堂议事正式召开之前,得先跟朱敛暖树小米粒他们几个通个气。
亲自举荐你担任这个职务,结果只有山主一人点头,无人答应,全部反对,不顶用啊。
谢狗放弃纠缠小陌,双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脸颊,高声附和道:“好,这个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边。”
不曾想吕喦捻须笑道:“在一座祖师堂前作画留念,还会被编入年谱,头一遭的新鲜事,贫道倒是觉得不错。”
白发童子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终于遇到知己了!
纯阳道长人真好,难怪道行修为这么高,先捞个十四境,再来咱们霁色峰当个挂名的副山主得了。
陈平安只得顺着箜篌的意思,不过你是主谋,也别想跑。
白发童子先让五人站成一排,自个儿先走到对面去,在那儿掐诀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直接看得陈平安绷着脸,你搁那儿做法呢?眼见着隐官老祖神色不悦,白发童子赶忙站定,双手气沉丹田,再一个手腕拧转,原地出现了一个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女子身影,左手一抹,摊开一幅雪白画卷,再提起右边的袖子,右手持一支萦绕五彩琉璃色的彩笔,要开始作画了。陈平安面无表情,还挺像回事。
山主陈平安和客人吕喦,一起站在中间,左右两边依次是小陌和谢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笔女子在落笔之前,仔细端详众人的 抬起头,嗓音清灵,微笑道:“山主大人,别板着脸啊,稍微给点笑意,嗯,还是不够真诚,要发自内心,对了,双手插袖显得太懒散了,双手负后,又过于倨傲了点,不如双手叠放,算了算了,两条胳膊还是自然垂落吧,隐官老祖你别急眼啊”
“你看看旁边,纯阳道长就很好嘛,气定神闲,秉拂背剑,果然仙风道骨。”
“仙尉道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赶紧的,把额头汗水擦一擦,又不会张贴到槐黄县城的大街小巷,别太拘谨了,深呼吸,唉,现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唉,别笑得那么不淑女,把嘴巴合拢一下,要吃人么?”
“谢狗!不许垫脚尖!脑袋摆正,别一个劲往小陌怀里去!双臂环胸的姿势也成,就是脑袋再低一点,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是不用肩靠肩紧挨着谢狗,可你也别推她嘛。”
这一天,是大骊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广场。
山主陈平安,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布鞋。
落魄山看门人,道士年景,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脚踩蹑云履,道号“仙尉”。
散仙吕喦,道号纯阳。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绿竹杖,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谢狗,曾经用过的道号有一大串,白景,朝晕,外景,耀灵等。
白发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总计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飞升境,还有个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白发童子与那收起彩笔的“女子”重叠为一,陈平安就与吕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貂帽少女来到白发童子身边,使了个眼色。
白发童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嘛呢。”
谢狗伸出手,“别跟我装傻,麻溜儿的,赶紧裁剪一下,画卷上边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够了,送我一幅,留作纪念。”
白发童子双臂环胸,冷哼一声,“这种山水画卷,以你的境界,还不是想要怎么画就怎么画,跟我求个什么。”
谢狗眼神瞬间冷漠,盯着这个白头发矮冬瓜片刻,箜篌歪着脑袋,伸长脖子,示意对方有本事就往这边砍。
有隐官老祖在,怕了你?飞升境圆满剑修,厉害啊,哎呦喂,真是吓死个人,哈哈,我又不是人。
貂帽少女蓦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几分谄媚神色,低头搓手,小声道:“咋个能一样嘛,咱俩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钱是吧?说吧,开个价,几颗雪花钱?”
白发童子伸手拍打心口,故作惊悚状,嘴上言语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想要用眼神杀人哩。”
谢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跟我一个豆蔻少女小姑娘计较个什么。”
白发童子还想要说几句
谢狗故意转头看了眼,自言自语道:“他们仨,走得有点远了。”
白发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谄媚,脸蛋笑成花儿,从袖中摸出一幅裁剪过的小品画,工笔写意相参,勾勒点染精妙老道,笔法极具宫廷院体画的神意,画中果真只有并肩而立的谢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时画上还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白发童子递出画卷后,抬起头,眼神诚挚道:“谢姐姐,装裱一事,需不需代劳?”
谢狗手持卷轴,一手重重拍在白发童子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箜篌,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帮你砍人!”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吕前辈,青冥天下那边的奇人异士,数量比较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吕喦笑道:“奇人异士?如何定义?所以这个就很难说了。不过如果只是说境界,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数量,暂时差距不大,只是暂时的,至于变天,一场法雨落地过后,接下来百年之内会很乱,某些飞升境得大机缘跻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开手脚杀飞升境亦有之,至于趁着时局未定之前,抓紧机会,飞升境相互之间的了断旧怨,或是你争我抢的再起新仇,相信只会更多。”
“原本最为尊崇纯粹自由的蛮荒天下,因为多出一个白泽,反而可能是相对最为稳定的一座天下,我听说西方佛国那边,主张看念头一脉的禅师,与持戒严谨的佛门律师一派,都快要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处境了,再加上密宗与禅宗,以及禅宗内部对某位历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统归属,异议很大,以至于各自编撰祖谱,都想要将其划拨到自身法统谱牒之内,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两支佛门显著禅系的位置,到底应该坐在哪边,自然不是什么小事,至于历史久远的那场经教之争,最近千年,虽然一直有佛门龙象尽力试图模糊其界线,但是分歧依旧不小。贫道游历多年的青冥天下,前些年,一个修士都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天下苦余斗久矣’,好似水落石出一般,从心中看法变成了一个说法,开始逐渐流转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边好像也没有刻意弹压这种议论,已经有了野火燎原的势头,你要知道,当下可不是陆掌教坐镇白玉京,就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么说,贫道这样的,往前三千年前,往后三千年后,都是屈指可数的。”
临近山脚,吕喦说道:“陈山主不必继续送了。”
陈平安便停下脚步。
吕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随山万转,入庙烧香,出了山门,还需各自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下百年人有万年心,山上修士动辄长寿百年千年,所谓修行只此一心。”
吕喦问道:“没有收到邀请?”
陈平安无奈道:“就算邀请了,我也不敢去,谁来劝说都不会答应。”
吕喦说道:“这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说服自己,所以说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经有个比喻,就像打群架,养蛊。”
陈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吕喦打了个稽首,说道:“下次再见,就有劳陈山主帮忙护道一程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前辈所托。”
吕喦以拂尘指了指山顶那边,“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声言语,邀请贫道担任你们落魄山的副山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山主绝对无关。这算不算一脉相承,甭管有枣没枣,先打三竿试试看?”
陈平安笑容尴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与前辈赔礼。”
吕喦摆摆手,“习惯就好。”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敢问前辈,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吕喦微笑道:“这位林师,拳法极高,剑术更高。”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
吕喦说道:“送出一张火符,贫道与陈暖树的机缘就算告一段落,画上了个句号,所幸还算善始善终。至于将来缘法如何,就随缘而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吕喦收回拂尘,环顾四周,说道:“一山当需百花开,莫要噤若寒蝉,结果落个人人学谁不是谁。十步香草,好过一木参天。”
小陌说道:“纯阳道长,别的不敢多说,这个道理,道长算是白讲了。我家公子在这件事上,已经做得最好。”
吕喦笑着点头,“贫道在市井待惯了,临行之前,不抖搂几句仙气飘飘的高人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见谅见谅。”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请纯阳道长来落魄山当个副山主好了,诚心诚意,绝无客套。”
吕喦啧啧称奇道:“你们落魄山风气,委实厉害,贫道这一身纯阳道法都要扛不住。”
陈平安愧疚道:“怪我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威严不够,一个个的,太不噤若寒蝉了。”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山上规矩,访山入山门,离山出山门,吕喦来到山脚后,就直接施展了缩
地法,一步跨越小半个宝瓶洲,来到最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举目眺望北边的北俱芦洲,施展望气术,视野中有三粒莹光分散在白裳闭关所在山头附近,看样子贺小凉暂时还不会出手,吕喦便再次缩地山河,刹那之间来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挥拂尘,随意劈开海面,掀起百丈巨浪,道人身形一闪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龙王朱发现踪迹的海底龙宫遗址,重重禁制形同虚设,纯阳道人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声提醒道:“公子,谢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娄子,不如还是我来找个法子?”
对纯粹剑修来说,尤其是蛮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实很单一,就是仔细考量战力,面对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递出几剑。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纯阳真人这种暂时看不出道行深浅的隐世高人,她也是丝毫不怵的,若是在蛮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动启衅问剑一场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打出个答案嘛。
陈平安玩笑道:“法子?什么法子,以身相许吗?小陌啊,有你这么当死士的吗,竟然还需要出卖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来个类似约法三章的规矩,告诉她如果行事过界,你就会祭出那把本命飞剑。你当然是认真的,白景也会相信你是认真的,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行了行了,你别总担心这件事,我既然答应让她回山,你就放宽心,只管好好练剑,他娘的,这个白景,先前说你资质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气个半死,估计你也听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无奈道:“跟随公子这段时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则也不可能寻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来,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陈平安笑道:“先前道祖亲临小镇,问我关于修道的见解,我曾经以苏子一首诗篇作答,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小陌会心笑道:“苏子被誉为词宗,此诗却极有禅意,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公子海内唯一人。”
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唉了一声,埋怨道:“别瞎说,是你多想了,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
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聊这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牵肠挂肚,百般恨千种怨,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心却变了,风动耶旛动耶,心动而已。”
“我现在不担心谢狗会如何,只担心你哪天真正喜欢她了,然后形势倒转,你自己也说了,白景性情不定,喜爱之心由浓转浅,到时候就要轮到你开始还债了,有你苦头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浇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于为何我对谢狗比较宽容,自然是觉得她能够哪怕过了一万年,还始终喜欢一人,一万年之后,为了能够重逢,主动跨越两座天下来找这个人,我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陈平安说道:“小陌,退一万步说,即便仍旧不喜欢她,也要心里有数,别只是觉得厌烦,至少平时言语,稍微有点耐心。”
小陌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公子的这个道理,听着确实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来说,就没什么说服力了。公子与宁姑娘,你们从相逢相识相知到相思相亲相爱,就从无变心。”
陈平安动作极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双手笼袖,缓缓登山。
小陌啊,你跟谢狗能够凑一对,不是没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简单来说,就是单纯,好骗。
这就叫说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气,不得跟我赌个气,哪天你回心转意喜欢她了,反而更喜欢你小陌?
刚刚成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发童子,一起蹲在广场边缘的白玉栏杆上,一起伸长脖子,竖耳倾听状。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谢姐姐,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谢狗揉了揉貂帽,“两个大老爷们之间的肺腑之言,骂我居多,所以真诚嘛,不过听着教人感动,感动啊。”
白发童子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说说看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条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白发童子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那边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白发童子说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发童子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白发童子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酒,是小镇那边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白发童子嘿一声,神色淡然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白发童子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白发童子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那只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岁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那边,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
陈平安开门去,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
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对待曹荫、曹鸯的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
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亲自编一部订拳谱,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教什么拳,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到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拳法剑术不分家的“花开”、“片月”等?何况具体如何教,陈平安是压境,压几境?还是不压境,就像在那艘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的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 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拳,还是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合适赵树下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也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那边坐着,没多久,暖树就跟小米粒一起走来这边,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咱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都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小米粒赶紧抿起嘴。
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小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
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需要经常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小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我们的心声哩。”
暖树眼神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暖树和小米粒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暖树。
暖树一边忙碌,从小米粒双手捧着的包裹里边,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着说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等着吧,如此这般装束的老爷,回头他朱敛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拂尘,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
老厨子要是赶来这边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那边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树和小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
比如去竹楼屋外檐下挂了一串铃铛,带来了一只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花。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小米粒在旁小鸡啄米,“”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小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邀请函,各色请帖。
多是来自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摇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胚子,有几个算几个,你们出人再出钱,我仙都山来帮忙栽培。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此外汪幔梦跟钱猴儿,都对先生你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非要哭着喊着加入我们青萍剑宗至于那个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杰赌命报天子嘛。
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看着一封封邀请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边,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
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日出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
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
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材”,我家鸾鸾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地材”了。
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选择留在落魄山这边,当然不会就是耽误修行了,只是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了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闭关,就由他这个当师父的来亲自护关好了,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的道场,云蒸山是由纯粹武夫来当家做主,这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只因为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先生只管来青萍剑宗兴师问罪,拿我是问。
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
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那边,我觉得鸾鸾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虚岁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城内,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赵树下,籍籍无名,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他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跻身宗门,陈先生突然收取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
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遥不可及,
赵树下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
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
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久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
“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她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
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
但是落魄山还有朱敛。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
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原来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边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你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为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远游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这边,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在竹楼这边,先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严州府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那边,就在那边落脚,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河神名为高酿,文官老儒士模样的,不过却是个一等一的“妙人”。而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因为兼并了铁券河,萧鸾得以顺势提升神位一级,已经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而调离铁券河的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那边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据说遂安县那边,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
赵树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脚坐在门口的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的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是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是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陈平安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能够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早已头脑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陈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干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
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