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娇醒来时,眼底还残留着没能褪去的血色。
梦里那漫天的血雾,好似蔓延到了这间屋子,连帐幔上的润白珍珠都变成了血红色的玛瑙。
鼻尖是令人窒息作呕的血腥气,房梁上横陈着残破不堪的尸体。
吧嗒,吧嗒。
一滴滴浓稠的鲜血滴在她面无表情的脸颊上——
“娇娇!”
“娇娇!”
好像有人在叫她。
“娇娇!娇娇!”小净空爬到床铺上,小手用力地晃了晃她肩膀,“娇娇你怎么不理我?”
滴着血的尸体被一张稚嫩的小脸挡住,梦境中的一切戛然而止,顾娇眨了眨眼,彻底自梦魇中清醒过来。
她看着睁大眼担忧地看着她的小净空,沙哑而平静地应了一声:“净空。”
小净空长呼一口气:“我刚刚好担心你。”
顾娇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抬起手来,将小家伙搂进自己怀中:“我没事。”
小净空突然得了一个爱的抱抱,害羞得不得了。
小手捂住发红的小脸脸,小脚脚无处安放地晃呀晃。
娇娇果然最喜欢我!
“呃……娇娇……娇娇你抱得有点紧……”
他他他、他快要呼不过气啦。
小傻瓜,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明知是陷阱却还赶来替我收尸?
“娇娇……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少年浴血的身躯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她,一如他幼年时她也曾那样抱着他,他杀红了眼,脊背与双腿插满寒光闪闪的羽箭。
他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她的黄泉路。
他将她放上了归家的竹筏,他自己却倒在了战火弥漫的江边。
大燕最年少的战神……陨落!
吃过早饭后,顾娇照例去了黑风营。
她先去各大操练场巡视了一番,诸将都在认真练兵,黑风骑们也在任劳任怨地接受着自己的使命。
小十一在干翻了十几个驯马师后依旧没停止闹腾,它精力旺盛到万马皆嫌。
就连马儿最害怕的爆破训练,它也迅速玩上了瘾。
规规矩矩的马群被它搅得鸡飞狗跳,训练场直接成了大型车祸现场。
最后还是黑风王出马,用武力镇压了小十一,小十一才老老实实地去训练了。
只不过,它看着老实了,在与一匹黑风骑擦肩而过时,唰的抬起马蹄子,踹上了那马的屁股!
马:“……”
咋这么贱呢!!!
撩贱的代价是小十一又被黑风王修理了一顿,到最后它只能一瘸一拐去训练,可以说是非常凄惨了。
“大人!大人!”
胡师爷精神抖擞地小跑了过来,今日他学乖了,手上不知打哪儿弄了一把羽扇。
他一边替顾娇扇风,一边笑着道:“您怎么来这么早?天才刚亮没多久呢!”
“我来看看。”顾娇说。
胡师爷笑道:“您昨日的调令一颁布,那真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正了黑风营的歪风邪气!被您提拔上来的将领们都对您肃然起敬,哪儿有不认真练兵的道理?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提拔的那些将领,一部分是轩辕家的旧部,一部分是后面新加入的血液。
他们认真练兵并非是对她肃然起敬,而是黑风营延续下来的军纪与传统便是如此。
严于律己,也严格治下。
她如今空有个名头,大家不是真服她,是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而已。
胡师爷见顾娇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不由暗暗纳闷,难道他这马屁没拍对地方?
他笑呵呵地说道:“天这么热,大人去营帐里歇会儿吧。”
顾娇双手负在身后:“我去找下闻人冲。”
说罢,便转身朝后备营去了。
胡师爷想拦都没拦住:“哎——大人!大人!”
“哦,你去替我办件事。”顾娇交代完,才去找闻人冲。
昨日她走时还在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兵器与盔甲,今日都已瞧不见了。
看来是闻人冲连夜将它们修补了。
是个执行力很高的人。
闻人冲坐在屋子里修补今早送送来的盔甲。
顾娇走过去。
闻人冲抬眸看了看她。
顾娇瞅了瞅地上的影子,说道:“我没挡光。”
闻人冲埋头继续修补盔甲。
“要帮忙吗?”顾娇问,“我原先是大夫,缝合也是我的强项来着。”
闻人冲蹙了蹙眉,似乎对这个年轻人有些不耐,却又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将他赶走。
他只得淡淡说道:“不用。”
顾娇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手肘搁在膝盖上,单手支头看着他:“我昨天去见了李申与赵登峰。”
“你到底想做什么?”闻人冲皱眉。
“拉拢轩辕家的旧部呀。”顾娇毫不遮掩地说。
被韩家治理了十多年的黑风营不能说不强大,但韩家遣散了太多优秀的将士,轩辕家的不少旧部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闻人冲、李申、赵登峰与已经战死的石钟馗原是黑风营四大猛将,有人私底下称他们为四大天王。
如今只剩一个闻人冲,还成了铁匠。
顾娇若想重振原黑风营的军心,就必须集结这些轩辕家的旧部。
“已经没有轩辕家了。”闻人冲一脸平静地说。
顾娇道:“每日一问,你要回先锋营吗?不回的话我明日再来。”
闻人冲淡道:“我到底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就算你问一年,两年,五年,我也不会答应的。”
顾娇挑眉:“你的意思是你会在黑风营待一年、两年、五年……永远都不离开。”
闻人冲唰的站起身来,去烧锅炉:“你该走了!”
顾娇起身掸了掸衣摆:“明天见!”
闻人冲拉动风箱,没有回头望。
顾娇又去营地转悠了一圈才回自己的营帐。
胡师爷也回来了。
“办妥了吗?”顾娇问。
“办妥了。”胡师爷来军营这么多年,第一次被委以重任,真是拿出了投胎的诚意,效率杠杠滴。
顾娇掂了掂胡师爷递过来的钱袋,也没数,就那么别在了腰间。
胡师爷乐坏了,大人这是信任他呀!他胡杨终于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大人!大人!您和闻人冲谈得怎么样了?他答应回先锋营了吗?”他关切地问。
“还没。”顾娇说。
胡师爷黑下脸来:“他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顾娇起身往外走。
胡师爷惊讶道:“大人,您才回来,又去哪儿?”
顾娇道:“去找李申赵登峰!”
胡师爷想到昨日差点儿被颠吐的经历,咽了咽口水,问道:“那、那小的要跟去吗?”
顾娇云淡风轻道:“想来就来吧。”
我不想来啊——
可您这么说,我敢不来吗?
她今日先去见的是赵登峰。
她适才故意在闻人冲面前提起二人,就是想要看看闻人冲的反应。
闻人冲的反应很平静。
要么是他没听说过赵登峰勾结了韩家的传言,要么是他知道传言是假的。
以顾娇对闻人冲的观察来看,前者的可能性不大。
“哟,这不是昨儿的那位官爷吗?怎么又来我的仙鹤楼了?”
二楼的厢房中,赵登峰怀抱美人,风流不羁地倚靠在窗台上望向马背上的少年郎。
“又是来劝我回军营的?谁要回去过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如这样,小将军,你来我仙鹤楼做个二东家如何?”
胡师爷怒了,用羽扇指着他呵斥道:“姓赵的!你怎么说话的!还小将军?这是黑风营新任统帅萧大人!昨儿就和你说了!”
顾娇唔了一声:“东家?这主意不错。”
赵登峰戏谑地看着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少年郎:“是吧?只要你银子够了,我分你小半个仙鹤楼也不是不行啊。”
顾娇仰头看向他:“不用你分,你的仙鹤楼,我买下了!”
赵登峰一愣,随即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这仙鹤楼可是镇上第一酒楼,你家里是有矿吗,小将军——”
他话音未落,就见马背上的少年随手抛给他一块令牌。
他反手接住,定睛一看,一下子怔住了。
顾娇认真地问道:“这个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让人去取。”
这是今早出门前,安国公让郑管事拿给她的,她没用过,也不知究竟能取多少银子。
赵登峰噎了噎,不可置信地问道:“明和钱庄的庄主令……你……你是明和钱庄的什么人?”
顾娇想了想,说道:“呃,少庄主?”
——我家里没矿,但我家里有银行。
顾娇对胡杨道:“胡师爷,你留下来办手续,我去找李申。”
胡师爷还沉浸在这波操作所带来的巨大震惊中,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壕无人性?
他:“啊,这……”
赵登峰冷声道:“我不会卖的!”
顾娇说道:“你亲口说让我做东家的,不许出尔反尔。”
赵登峰捏拳冷笑:“我反了又如何?”
顾娇无比认真地说道:“揍你。”
赵登峰:“……”
李申今日不在码头。
顾娇问了附近的工头才知他大概是去给他娘买药了。
“他家住哪儿?”顾娇问。
“就住那边,官爷您一直往前走,岔道口往东,就能看见他家了,那个胡同里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他们娘俩还住着,很好找的。”
“多谢。”
顾娇顺着工头所指的路线顺利地找到了一间破旧的小院子。
院门虚掩着,顾娇抬手叩了叩门:“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顾娇想了想,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东西十分陈旧,但并不凌乱,水缸、锄头、鸡笼……摆放得规规矩矩,晾衣绳上的衣裳也晒得整整齐齐,已经洗得发黄了,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却很干净。
“牛娃子,你回来了?”
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牛娃子?
李申的乳名?
顾娇走进堂屋,朝右手边的屋子走过去。
“牛娃子。”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妇坐在地上,看样子是摔下去的,然后就再也站起不来了。
她努力用双手去扶椅子,奈何都是徒劳。
顾娇忙走上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你不是牛娃子。”老妇说。
她的眼睛是看不见了,可儿子身上的气味她还是闻得出来的。
“我来找李申的。”顾娇见老妇十分警惕的样子,补了一句,“我是他朋友。”
老妇摸到了顾娇身上的盔甲,浑浊眼底的戒备散去,她笑了笑,说道:“牛娃子的朋友啊,他出去给我抓药了,马上就回来,你先坐一会儿,我给你倒茶。”
牛娃子还真是李申的乳名。
顾娇对李母道:“您坐着,我自己来。”
李母慈祥地笑道:“好,你不要客气,茶水在堂屋的桌上。”
顾娇去倒茶,他们家里连茶碗都是裂口的,板凳只有两条,除此之外,堂屋再看不到任何家具。
这个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
顾娇又去了灶屋,碗柜是空的,一点剩菜也没有,地上有几个晒干的玉米棒子,半个烂了一截的南瓜。
米缸里只有半斗陈米,还都长了虫子。
顾娇端着水去了李母的屋子:“您喝茶。”
“哎哟,你来我家,还让你给我倒茶,都怪我这瞎眼婆子不中用……”
“没有的事。”
“就这么一点钱,只够抓三副药。”
药铺,伙计不耐地对李申说。
“三副就三副吧。”李申将口袋掏空,抓了三副药回家。
他进门时明显察觉到院子里有人来过。
他如鹰般的眸子里瞬间划过一丝警惕,他飞一般地奔进屋:“娘!”
他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睡觉,倒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牛娃子,你咋啦?”李母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
见他娘无恙,李申才神色一松,拎着药包来到床边:“娘,咱们家……是来什么人了吗?”
李母笑道:“对啊,你军营的朋友来过了,我一开始还以为又是那些讨债的来了……”
为了治李母的眼睛,李申在外借了高利贷,时不时就有讨债的上门。
“他还给你留了东西。”李母从床内侧的被子下摸出一个包袱递给李申。
“是银子吧?”她小声问。
李申接在手里就感觉到是银子了,他打开包袱,里头除了一堆白花花的银锭子外,还有一封来自黑风营的信函。
信上说明了这笔银子的来历,是他的退伍金,当初韩家人掌权,有人中饱私囊,将他的退伍金吞了九成。
这是他应得的退伍金,以及这些年应该补偿给他的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