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餐笼罩在檀县上空,天凝地闭的山道里却有一队人马在艰难前行,他们的目的地貌似也是这座不起眼的小县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行踪,就好像他们从未在这个世间存在过一样。
檀县境内一处村庄小院内,断断续续传出来痛到极点的惨叫声。
一众男子守在外间里,各个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无足措。只有宁梧和请来的几个稳婆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范星舒双眸涨红,他跑到大夫跟前强声质问道:“她怎么疼了这么久还没有生?能不能开点催产的汤药?”
“您夫人这胎本来就没有足月,稳婆刚刚出来也说羊水还没有破,这时候不能随便用药,否则即便生下孩子也有可能先天不足。”老大夫苦口婆心地劝道,“公子别这么紧张,这一关终究要闯过去。”
“都疼了一夜了。”
凤染每传出来一声哀嚎,范星舒都跟着一阵揪心,他宁愿凤染先前说的那个玩笑是真的,要是可以,他愿意替她承受这份痛苦。
“人和人的体质不一样。”另一个大夫说道,“村里那些常常做活计的妇人就不会遭这些罪。您夫人甚少做体力活,加之你们舟车劳顿,经历这些在所难免啊。”
两个大夫都不敢再与范星舒对视,他那眼神实在太过吓人,要不是这家人给的银子多,他们打死都不愿接下这份差使。
将将又过去小半个时辰,季牧遽然紧张起来,说:“这夫人怎么不叫了?之前每隔一炷香都会叫出几声,现在怎么连动静都没有了?”
郭林立马从后屋抱出来一屉热乎乎的馒头,“是不是喊没劲儿了?让宁梧拿进去给夫人吃点,这样才有力气生啊。”
“对对对。”范星舒的唇齿都要瓢了,一把夺过屉笼就要往屋子里冲。
一个稳婆突然探出头来,硬生生把范星舒吓了回来。她抢过屉笼,道:“破了,破了,就快生了。”
说罢,又把木门给紧紧阖上。两个大夫听闻,暗暗松了口气,范星舒的脸色却愈加难堪,惨白的跟死人一样。
凤染的衣衫已被汗液濡湿,凌乱不堪的长发里也淌出热汗,宫缩带来的阵痛已把她折磨地死过好几回,要是能让她摸到刀子,她真想一刀将自己结果了。
凤染躺在宁梧的怀里哭到没有泪水,她扯着宁梧的衣袖低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宁梧掰下一小块馒头塞进凤染的口中,安抚道:“夫人就是自己吓唬自己,来,吃一点,小少爷马上就能出世了。”
凤染任由稳婆们围着自己铺垫展被,铁盆和剪子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变得阴森且恐怖。
“我就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凤染费劲巴力地咽下馒头,“隋御这个王八蛋……以后郭林要是敢不陪你生孩子……我打不死他……”
一个年岁较大的稳婆跳上炕来,笑蔼蔼地劝道:“夫人快别说话了,省些力气,照我们几个老婆子的话去做。”
凤染咬唇点头,身后的宁梧已缓缓地将她放开,她忽然觉得自己再无半点依靠,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恐惧,有些路终究要一个人去走。再亲密的爱人亦或伙伴,都不可能与自己完完全全地联系在一起。
良久,良久……
屋中终于传来婴孩的一声啼哭,两个大夫一面擦汗,一面拱手向范星舒道喜。
凤染终于闯过这一劫,范星舒望向院中那依然在下的鹅毛大雪,只叹隋御到底没能赶过来。即便知道他是情非得已,锦县那边离不开他坐镇主持大局。
一个稳婆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孩儿走出来,喜笑颜开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您家夫人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
范星舒木讷地接过孩子,见这孩子稍显瘦弱,方知是这一路颠沛动荡所致。幸好孩子还算健康,又赶紧追问道:“我夫人她怎么样了?”
“夫人累坏了,没了半条命,月子里得好好养养。”
范星舒一个劲儿地点头,相比较“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更加在意凤染的身体状况。正将此时,小院的大门突然被踹开,几个家将不分青红皂白硬闯进来。
家将们一直隐藏的很好,从未在外人面前暴露过。常澎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立马问道:“是什么人追来了?”
“还弄不清楚,但明显是冲着夫人而来。他们进了村便开始打听哪有要生产的孕妇,快带夫人离开这里,我们还能顶一阵儿。”
闻言,大夫和稳婆均被吓了一跳。
范星舒掏出一袋碎银子抛给他们,说:“不打紧,事后若有人盘问你们什么,你们照说便是。多谢各位。”
话毕,范星舒抱着孩子闯入屋中,此时凤染正微阖双眸,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宁梧刚替她擦拭好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衫,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都听到了吧?”
“咱们会没事的。”
宁梧赶忙翻箱倒柜,将所有的厚衣衫、大氅裘衣统统套在凤染身上。
孩子的哭声将凤染给唤醒,但她太过疲惫,总觉得眼皮太沉很难睁开。范星舒把孩子放回到她的怀里,她立马下意识地勾起双臂。
“你放心的睡,没啥大事,睡醒了孩子和你就都到家了。”范星舒单膝跪在炕沿儿边上,俯下身子对凤染道。
凤染迷迷蒙蒙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她便被范星舒稳稳地抱起来。宁梧贴身跟随,又不停地往凤染身上盖毯子、掖缝隙,生怕她这一出门再受了寒气。
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越来越近,常澎和季牧已打发走大夫和稳婆,郭林那厢也套好马车,众人护送凤染母子从后门逃离出来。
只是外面的风雪太深太大,马车根本跑不起来。一行人绝望地望向身后,郭林第一个跳下马车,道:“我回去跟兄弟们将人拖住,你们赶快向盛州方向逃。”
“我跟你一起去!”常澎紧随其后下车抽刀,“咱们在盛州汇合。”
宁梧挑开车窗帘子向小院那头望去,百余家将都难以阻挡,对方到底是谁,什么来头?
她回首瞅向郭林,很想自己和郭林调换一下位置。但眼下她得保护凤染母子安危,遂故作大方地说:“郭林,要快点解决麻烦,好来盛州跟我们见面。”
郭林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大步走到车窗下,朝宁梧憨笑道:“你靠下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宁梧略略一怔,鬼使神差地探下颈子,“你要说什么?”
郭林用大手捏住她的脸颊,然后重重地亲了上去,须臾,赶快将人松开,笑哈哈地说:“哎呀,反正你早晚都是我娘子嘛。快走,快走,老子要去杀人了!”
郭林大摇大摆地折回小院那头,常澎好似也有什么话要说,到头来却不知该说点什么。难不成要季牧帮他转达,要是自己没命回到锦县,就让芸儿改嫁吧?他耸肩苦笑,也随郭林走了回去。
季牧眼含热泪,宁梧也久久无法平息内心的动荡,但他们必须快速离开这里。季牧再次抽响马鞭,让几匹壮马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拱厢内持续不断地传出婴孩的哭声,凤染仍在范星舒的怀里瑟瑟发抖。她艰难地睁开眼眸,虚弱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范星舒柔声说:“没甚么大事,一点小尾巴而已。”他说着伸手拍拍她的背脊。
由于他们走的太匆忙,车上除一点干粮外便没有其他食物了。可孩子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喝上一口奶。他的哭声越来越强烈,宁梧和范星舒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扶我起来。”凤染强撑道,一边说,一边已开始扯开自己的衣衫。
范星舒把目光避开,即刻和宁梧一起将凤染与孩子围在中央。寒冷在周围蔓延开来,凤染尝试几次,依旧没能成功给孩子喂出奶来。
“哎……”凤染沉重地叹息,摇摇晃晃的马车已快把她的五脏六腑颠碎了。
那一头,郭林和常澎终于与对家头目交上手。他们逐步判断出来,对家不是雒都派来的。不是雒都还能有谁?谁能与建晟侯的夫人和孩子过不去?
栾君赫骑马提刀,在大雪中直指郭林,冷笑道:“就凭你还想拦住我的去路?”
“你到底是谁?”郭林怒吼道,“为何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随行家将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死去,他们没有死在雒都,却死在回锦县的途中。对面这些人像是恨极了他们,誓要把他们斩杀于此。
郭林绞尽脑汁的想,仍然猜不出对方是谁。常澎霍地打了个寒颤,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张脸,试探地问道:“你是南鹿人,你是栾君赫?”
栾君赫仰天大笑,睨着常澎说:“算你有点眼光。”
二人一下子明白过来,栾君赫这是来报复隋御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行踪?”
“想要知道就一定有办法。”栾君赫一刀刺向常澎,身后几人也一并围攻上去。
栾君赫的恨意早抑制不住,几万南鹿将士都死在赤虎邑当中。他是被沈放苦苦哀求,死忠亲卫硬拉硬拽才逃出的赤虎邑。
他本来想留在东野境内,但一直潜伏在东野的探子均已丧命,以前那些联络点俱无法准确找到。也是天假其便,让他带领南鹿最后一股人马潜回到锦县境内。
又通过先前的暗桩关系,好不容易打听出隋御的夫人,很有可能滞留在这一带。栾君赫像是找到了报复隋御的好办法,率领残队从锦县一路追赶到檀县境内。
常澎被众人围攻,倒在了白雪之中,鲜血从他的嘴角和肋下流出来。他的手再握不紧长刀,他还没跟芸儿生孩子呢,他还没和隋御共赴漠州呢,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
“常澎!”郭林痛苦地喊道。
可下一瞬,栾君赫的刀已架在郭林的脖子上,“这回也让你们尝尝什么叫以多欺少、寡不敌众。”言罢,再次挥刀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