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户人家?”凤染先把那高帽子自行摘掉,毫不在意地说:“你打哪见过有钱有势的主儿,跑这地儿来吃东西?”
凤染起身绕出八仙桌,将水生拨到自己身后,自讽道:“你再能打,也敌不过外面那一群人呐。咱家这孤儿寡母的,只有被丁兄弟欺负的份儿。”
这小丁本名叫丁易,在锦县里有些名气,谁见了这号泼皮都想躲着走。
食肆里,还在用饭的其他桌客人见状,皆慌慌张张逃了出去,生怕给自己招惹上是非。
店家掌柜猫腰躲到柜台之后,仅露出两只眼睛往这边睇来,只盼着这位丁大爷快点离开自家食肆,千万别再把他的店给砸喽!
丁易慢悠悠地站起来,搔着下巴调笑道:“小人怎敢欺负侯爷夫人?我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不敢做,你不也做了。”凤染声调转冷,不卑不亢地说,“你少在这里兜圈子,就说到底想干什么?”
“小人真的只是顺道路过而已。”
“顺道过来排揎排揎我家侯爷?侯府没钱没势,就合该让你们这些阿猫阿狗踩在头上随便凌辱?”
“夫人不是没吃亏么?”丁易掸了掸被凤染泼过的衣衫,“小人活该,被夫人教训了。”
凤染猜不透他的来意,总不会就是偶然碰见这么简单吧?她乜斜丁易,故意说道:“给本夫人赔不是。”
“打扰到夫人清净,还望您别跟小人一般见识。”丁易顺从地叉手道,完全没有继续挑衅的意思。
“不够!”
“夫人想怎样?”
“你得说,我家侯爷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丁易愣怔片刻,见眼前这位侯爷夫人如此执拗,根本不畏惧他这号地头蛇。看来建晟侯府虽已没落,府中人的气节尚在。他欠身叉手,依言照说。
这下子变成凤染看不透对方了,她本是刻意为之,就想把丁易彻底激怒,好让他暴露出真实目的。
她赌他不敢出手,这里是锦县街市,光天化日哪哪都是眼睛,一群地痞就算要为非作歹,也得择个避人的地方下手吧?
可丁易却这般服软,凤染只好乘胜斥道:“你赔了不是,可以走了。”
丁易亦不多解释,转头叫店家伙计替他包好羊肉馅饼,临出门前还不忘往伙计手里塞去一块碎银。
凤染这边没有继续停留,打包好吃食也匆匆离店,乘车回府。
“那个小丁要好好打听。”凤染没坐回拱厢里,而是同水生分坐车板两侧,“奇奇怪怪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
“小的也觉得奇怪,回头便去探听。”水生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心仍在怦怦跳,“夫人,侯爷现下不在府上,宁梧等人也迟迟未归,咱……以后能尽量少出府么?”
凤染目色跳向远方,怃然道:“侯爷要是回不来,我以后还不能出门了不成?”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水生越解释越说不清楚,慌得连连摇手。
“我不是针对你。”凤染呼了口气,故作洒脱道,“隋御他自己是个王八蛋,咱们这一府的人还得活下去。”
丁易坐在边境集市里的一处凉棚内,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馅饼。被凤染泼过的脏衣服还没有换,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
两个手下从远处匆匆跑过来,躬身说道:“头,我们跟了一路,他们已回到建晟侯府。”
“延边街那桑梓米铺近来动作是大了点,那个叫常澎的特别活跃,他好像对南面靠海的那片荒地挺感兴趣。”另一个手下回道,“可那常澎跟建晟侯府有啥关系?他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丁易吃完最后一口馅饼,拿帕巾擦干净双手,“给老子盯紧了。”
丁易第一眼瞧见常澎,就觉得这人非常眼熟,像是之前在哪里见过。他绞尽脑汁想了好几日才想起来,建晟侯府来边境集市上卖果子那次,就是他亲手往自己手里塞的看护费。
常澎定是建晟侯府的侍从。这才过去多久就摇身一变,成为锦县上的小商贩了?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面那家缎子铺近来生意如何?”丁易负手往前走去,“跟我去裁身衣裳,下晌还得去趟边军驻地。”
两日后,隋御随宁梧来至盛州境内,二人在郊边一家简陋的客栈里和范星舒相会。
范星舒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左盼右盼,以为赶过来的会是安睿、郭林,或者是金生。可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建晟侯本尊。
“这,这话说的?”范星舒连续喝了好几盏茶压惊,“怎么还惊动侯爷大驾了呢?”
“安睿已被我派放回雒都去。”隋御走到客房窗前,往楼下各处盯了盯,又谨慎地敲打两下墙壁,“郭林和水生得替我守着侯府,金生在外替夫人奔波,只有我是闲人一个。”
“侯爷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吧?”范星舒口齿不清地咕哝道,“夫人能放您出来?”
范星舒偷偷瞄着隋御的双腿,心下感慨,他那双腿真能扛得住么?不过范星舒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被隋御踹过的心口,突然一下一下地跳起来。
“那不是你该思虑的问题。”隋御检查过一遍客房,坐回桌几旁,“数过没有,那笔银子大概有多少钱?”
“啧啧~”范星舒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咂舌说,“肯定要比五千两多,我没敢再往前凑,怕让人盯梢。这两日日日过去看一眼,也不敢过久停留。一旦被人发现,又得是一场轩然大波。”
“你说你顺走一笔银子,直接逃之夭夭多好!”宁梧抱臂抢白道,“以后侯府里就可安静下来,我再也不用天天听你跟只雀儿似的,没完没了的叫唤。”
“小瞧谁呢?我也是有原则的人,为主家办事还带顺手牵羊的?”范星舒吹了吹额前的龙须刘海,“赶紧坐下吧我的女侠大人,那笔银子到底该怎么运回锦县?再耗下去,恐真要暴露了。”
很快,范星舒便将藏银的具体位置、周围都有哪些建筑标识、以及离盛州各个要道之间的距离,逐一向隋御交代清楚。
“另外,这两日我在盛州城里转悠,已摸清城中巡防兵力的大体情况。从藏银的小山坳往城外绕,怎么都逃不过这两处城门。我们不如镖局的人走惯了山路,咱们还得以官道为主,平坦好走,才好搬运那些银子。”
范星舒在动手描画的地形图上点了一下,隋御和宁梧随着他的手指趋身相看,心中都已有数。
“只要银子给的足,什么样的车马都可弄到手。人力只有我们仨,肯定会很吃力,但我还是不建议找外援,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隋御略略颔首,思忖半日,道:“那么当下无法解决的问题,一是怎么闯过盛州城的关卡,二是怎么进入到锦县城中?”
“没错。”范星舒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这几日我一直都在想,可惜怎么想,都觉得不够保险。咱们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一次必须要成功。”
隋御往窗外看了眼天色,道:“星舒,你这两日在盛州里游走,可听过城西许府?”
“自然听过,宫中老太监许有德的本家嘛!”范星舒打开了话匣子,笑眯眯地说,“许公公可是位神人,他把这些年积攒下的棺材本都投回盛州老家,合计再熬上两年就可告老还乡。哪成想这么大岁数又被皇上给提拔上来。”
“许府行事风评怎样?”隋御强行打断他,问道。
“听说阖府做人做事都挺低调的,以前没什么人搭理,如今许公公梅开二度,上门巴结的地方官又开始络绎不绝。”范星舒兀地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当初侯爷在宫中可与许……”
“那时候我们认识么?”
“侯爷自然不会认识我,您在宫中的时候,我连皇宫的门槛儿都够不到。待我入宫以后,您已经去往漠州带兵打仗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许公公与我的关系?”
隋御等待范星舒的解释,他对范星舒的衷心不曾怀疑。但他始终都觉得,范星舒一直都在避讳自己的真正“死因”。隋御有种直觉,那个原因定跟皇宫有关。
“宫里有人提起过,我便记下了。”范星舒搪塞道,“所以侯爷的意思是想去许府寻求帮助?”
“你先去送个信儿吧,不要说我亲自过来,就说我是建晟侯身边的亲信。”隋御分得清主次,知道当下什么是最关键的,至于其他事情,以后可以慢慢探寻。
“还是我去送吧。”宁梧不大放心地瞟了眼范星舒,“你行么?”
“让星舒去。”隋御把短信交到范星舒手里,“注意安全。”又侧首朝宁梧道,“你要做别的事情。”
范星舒拿了信不肯走,围着宁梧来来回回打转。宁梧直接甩出去一枚暗器,差点将他那俊俏的脸蛋划伤。
“你干什么呀?”范星舒捂着脸撒丫子跑出客房,在门口指着宁梧道,“你给老子等着,回来再收拾你。”
屋中只剩下隋御和宁梧二人,气氛又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宁梧垂立在隋御身侧,道:“侯爷要我做什么?”
“给我……化个妆……易容?”隋御支支吾吾地道,“我总不好这样露面,万一碰到哪个见过我的人不就穿帮了?底牌还是不能露的。”
宁梧点点头,回身去包裹里翻了些东西出来。隋御有点不知所措,懵然道:“那个……我需要坐在哪里?”
“这,这吧。”
宁梧将假胡子轻轻贴在隋御唇边,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导致贴了好几次都是歪的。
隋御感知到她的手忙脚乱,干脆阖上双眸,方启唇说:“你别心急,慢慢弄。”
“啊,我……知道。”
宁梧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能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能抚摸到他的脸庞。只在梦境里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就这么意想不到地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