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折胶堕指,寒风咆哮般撞在窗子上,哗喇喇作响。
西正房暖阁里又多加了个铜火盆,紫儿的小脸已烤成两坨绽红,手里没有活计时,径往门口站去。
躺在暖炕上的宁梧像是烧糊涂里一般,也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再度睡去。有人上前来喂药,她便喝;有人扶她起身进食,她便吃。
凤染坐在炕沿儿边上,把空药碗递给邓媳妇儿,道:“去把外敷草药拿过来,我帮她换换。”
邓媳妇儿擦了把颈子里流下的汗,轻声说:“昨儿奴和紫儿刚给宁梧换过。”
“那把门窗再掩严实点儿,我再瞧瞧。”凤染褪了鞋,匍到宁梧身前。
邓媳妇儿和紫儿赶紧照做,各处又都查看一番,还把火盆往暖炕跟前挪了挪。
邓媳妇儿在旁帮忙,凤染方把宁梧的衣衫解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正在愈合,全都是半好不好的状态。
宁梧蓦地有了点知觉,缓缓睁开眼睛,已没有前两日在府外时,那鹰一样的目光。她启动烧得干裂的唇齿,无力地道:“劳烦夫人。”
“还成,没有烧傻呢。”凤染替她系好衣襟儿,“得赶紧好起来,侯爷要赏你呢!”
“赏我?”宁梧轻咳,有意坐起身来。
凤染伸臂把她按回去,语笑说:“好好躺着,起来作甚?”她从袖口里掏出那把匕首,在宁梧眼前晃了晃,“侯爷说,你教我教得好。”
邓媳妇儿慌得就要去夺那匕首,口中念叨:“夫人莫贪玩儿,仔细伤了手。”
凤染躲开邓媳妇儿,将匕首重新藏回袖子里,眯眸调笑:“邓家的别担心,我得了宁梧的真传。”
“人逼急了,学什么都快。”宁梧苍白地道,“此一时彼一时,待我痊愈,再慢慢教夫人些防身之术。”
“前儿在驿馆那阵儿,我就有着想法。”凤染捏着自己的袖口,“这把匕首就送给我吧?”
宁梧颔首称好,和凤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话,没过一会子,只觉眼皮儿发沉,再次阖眼睡去。
凤染抬手抚摸她的额头,觉得烧已退去不少,终放下心来。想挨过这两日,宁梧大抵就可渐渐好转。
回府两日,凤染今早才找到机会回往随身空间里。
隋御看她看得太紧,眼珠子恨不得都要掉在她身上。晚夕睡觉时,合计得挺好,等隋御先睡着后,自己再钻回空间里。然则这两日晚夕,她都是沾上枕头就睡过去,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了。
凤染泡在灵泉水中,和灵泉碎念起东野使团被打劫之事。大金镯子一直戴在她手腕上,灵泉什么内况都了然。
“小主身子无碍,就是疲惫了些,多喝点灵泉水,一会回去时再拿些伸筋草,用温酒泡了服用两日即可。”灵泉细致入微地讲与凤染。
凤染对自己身子有数,却问:“宁梧的药方子要不要换换?她这次是死撑着性命护我周全。”
“如今给她用的药便是最佳的。她身子底儿很好,只要按时吃药,卧床静养,再过一二个月便可彻底恢复。”
“那侯爷呢?他如今算彻底痊愈了么?你以前说他伤得太重,不可能跟没残废前一模一样。但我见他……”
凤染突然红了脸,心跳怦怦加速,隋御这两日太紧张她,给人一种错觉,自己好像他女儿似的。
她的心思灵泉都能感知得到,但主人不愿多说,灵泉亦不宜多言语。
“侯爷的汤药不要断。”水面上渐渐浮现出一行小字,“侯爷急于求成,有揠苗助长的趋势。他五心烦热,阴虚火旺。加之侯爷早年伤病太多,都没得到过及时治疗,想要康复就得精心调养。”
“阴虚火旺?”
凤染重重点首,觉得灵泉言之有理,那不就是隋御近期表现出来的状态嘛。口燥咽干、晨起亢奋、双颧潮红……她十指蒙脸,愈发难为情。一度想搬回西正房那边就寝,她有点受不了了,也没法子再装傻下去。
以前他瘫着那会儿,凤染根本没往这上面担忧过。自打那晚他跟她差点共赴巫山之后……不对,还得再往前推推,确切的说应是之前某次陪他锻炼走步,俩人交叠着摔倒在地,她便感知到他腹下有了变化。
“他有啥可着急的?我老觉得他想去后面空地上跑两圈,生怕外人不知道他双腿已好。”凤染往脸上泼了两捧灵泉水,想把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给冲刷掉。
待她从空间里回来,觉得自己身子越发轻便,可算彻底舒缓过来。就是心疼宁梧,这一路跟她遭了不少罪。
“夫人,明间里的东西都准备齐整了,估摸着知县夫人也快过来。”邓媳妇儿自屋外走回暖阁,“按夫人的吩咐,尽量往简陋弄的。”
凤染又望了眼昏睡在暖炕上的宁梧,方起身扯平衣衫走出去。
她今儿穿了件浆洗的有些褪色的白绫短袄,下着孔雀蓝缎褶裙,曳地盖过脚面。除了发髻上插了根极细的金钗,浑身再无半点装饰。
“明间里是不是冷了些?不然奴再差人送来盆炭火?”邓媳妇儿扶着凤染走回罗汉榻上,“咱这个样子太寒酸了吧?”
“就是要寒酸。”凤染自榻后取过一只皮毛袖筒,两手揣进里端,“就得让外人觉得侯府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主仆正言语着,庭院里忽地传来动静,知县夫人的轿子已停在侯府门首。荣旺等跑出去相迎,凤染也不紧不慢地起身迈过中堂这边。
苗刃齐自己不露面,单打发他正室夫人登门,凤染想不通他按得什么心思。
上一次,她去往知县府邸,觉得苗刃齐是不大愿意她跟王夫人多接触的。是经历过东野使团这事,让他对建晟侯府更加不放心,想到自己夫人和凤染很“投缘”,才派她过侯府再探探虚实?还是王夫人就是单纯地来探望凤染一下?
“这两日越发寒冷,侯爷身子骨不好,又卧床不起了。”凤染见王夫人穿过抱厦走进中堂,一径起身含笑迎上,“咱们去西屋里说话吧。”
王夫人向凤染规矩行礼,不往东正房那边多瞧一眼,低眉随凤染踏进屋中,对于自己见不到建晟侯,好像早有感知。
水生透过门缝儿观望一阵儿,回首朝身后正和郭林摔跤的主子,道:“咱家夫人把知县夫人带对面屋中去了。”
隋御和郭林肢体上的动作未停,俩人都卯足了劲儿,非得把对方摔躺下不可。俄顷,只见隋御自郭林背后,勾着手臂勒紧他的脖颈,直将郭林按倒在地。
郭林抚着喉咙缓了半日,面色才好看点儿。隋御撑地起身,深呼着气,说:“苗刃齐是多不想跟建晟侯府扯上关系?上一次登门,看来是硬着头皮不得不来。”
“他这夫人……”水生单手摸了摸下巴,“昨儿侯爷夫人还跟小的打探,那天在苗刃齐书房里看到的那幕。”
“哦?可刺激?”隋御向地上的郭林伸出一手,将他一把拽起来。
“刺激?”水生不可思议地看着隋御,这话竟然从隋御口中蹦出来?
“我娘子是想‘收买’知县夫人。”隋御洒笑,往自己两腿上绑起沙袋,跳了两下觉得不够重,又朝郭林摆摆手,让他帮自己再换两个更重的。
郭林蹲下身子替隋御绑腿,憨笑道:“那知县夫人太软弱,由着家里一堆小妾骑在自己头顶作威作福,苗刃齐啊……”
“软不软弱不是在这上见分晓。”隋御抬腿拭了拭,“听闻这王夫人娘家很殷实,自苗刃齐到锦县上任后,王家也在此屯田置业。打着知县招牌,做什么营生都顺当。”
“是了。”水生拊掌说,“咱家夫人这是准备旁敲侧击一番,让知县夫人回去捉那不要脸的狗男女?”
隋御干笑了一声,他亦觉得这是人家后宅里的事,不应该插手去管。但凤染觉得,这是笼络王夫人的最佳机遇。要是能在暗地里帮王夫人制伏苗刃齐那帮小妾,王夫人定能把她当成知心人。那么以后在这锦县上找些门路,便可方便许多。
“啃下知县夫人,苗刃齐便好摆布了。水生之前给我的那份名单,大抵就是锦县上所有富甲豪绅。我人还未来,就把这些人统统得罪光。想要在锦县上立足,这些人的人情,我得一笔笔还清。”
另一端,西正房明间里,凤染和王夫人端坐在罗汉榻两侧。
榻几上摆放些点心,味道极差。给王夫人沏的茶水里,只漂浮一点茶叶。凤染自己将两手揣进皮毛袖筒里,让邓媳妇儿把滚烫的小手炉送到王夫人手中。
来了内室,王夫人便欲褪去外面鹤氅,却被凤染及时拦住,窘笑说:“姐姐还是不要脱,我们这都是在冷屋子里呆惯了的人,身子扛得住,你却不同,不适应再过了病气,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王夫人尴尬地往四周望了望,见脚边的铜火盆里,仅有半盆炭火,终是穿回鹤氅,心疼地感叹:“委屈妹妹,小小年纪便要如此度日。凤门也是钟鸣鼎盛之家,妹妹不还是当今太后的外甥女吗?”
“嗐~姐姐莫提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家侯爷如此,我能怎么着呢?”凤染扯出帕子擦拭眼角,“倒让姐姐看了笑话。度日艰难,我一个女儿家,没甚么大志向,只盼能攒点钱财,给我家侯爷配两剂好药,侯爷在一日,这侯府便叫一日家。要是有一日他不在了……”
许是明间里有人一直在言语,宁梧又从睡梦中醒来,恰听到凤染在说这段台词,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凤染不去演折子戏,真是白瞎了。
王夫人见状,立马好言宽慰。
正将此时,又听屋外荣旺来报:“夫人,康大将军候在侯府门首,道是来给侯爷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