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员外到底锒铛入狱,夏老太太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爬下床,怎奈衙役已把人带走。
夏九奋力地扯住为班头,苦苦哀求道:“差爷,差爷行行好,对我爹下手轻点,他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的。”
班头是王三儿,跟王夫人是七拐八拐的亲戚。夏鸿在县尉职位上时,二人之间就有过摩擦。但他位低言轻,哪敢与夏家大公子公然作对?这回终于等到夏家落马,他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夏九小姐请自重,我们都是秉公办事,怎会刻意苛待疑犯?”王三儿甩开夏九的纠缠,又挥手让底下人把夏员外带出夏家。
王三儿只是随手一挥,哪料夏九吃不住力道,竟然栽倒在一旁的卵石甬道上。
王三儿心下一紧,动起恻隐之心,皱眉“哎”了一声。
夏九痛的掉下眼泪,又赶忙匍匐到王三儿脚下,把自己的茄袋硬塞到他手中。
“求差爷宽待我爹,求求差爷了!”
王三儿没有收她的钱,直接撇到地上,凛然道:“我们是依法拿人,夏九小姐少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事。”
说毕,王三扶刀离去。
少焉,夏家庭院里已变得空空荡荡。
夏九呆滞地望向四敞大开的门口,冷不丁一回首,竟发现自己的大嫂包夫人正用一种嘲讽的眼光瞧向自己。
她读不懂,亦不明白。
“大嫂……”夏九伸臂唤她,想让她过来搀扶自己起身。
但包夫人扭身就走,压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身边的伺候丫头,早在刚才乱哄哄的时候就躲到犄角旮旯去了。平素里,她只要对身边人稍稍好一点,何故落到眼前这个地步?
夏九踉跄起身,跟丢了魂似的走进母亲的卧房里。却发现年迈的老母从病榻上摔下来无人看顾!
“娘!娘!”夏九跑过去,花费好大的力气才把母亲搬回到床榻上。
“那帮狗奴才,夏家还没散呢,他们就敢这么欺负主子!真是欠教训。大嫂那个疯女人呢?她不知道过来服侍婆婆吗?等我……”
夏九一面流泪一面在母亲床前服侍,夏老太太显然已冷静下来,最落魄、最难堪的时刻已熬过去。
“你那嫂子指不定在屋里喝酒庆祝呢,那个贱货嘴上不说,肚子里定幸灾乐祸。我以前就该把她给打死,如今可倒好,反教她看了笑话。”夏老太太边说边发出一阵巨咳。
“娘,咱们可咋办啊?”
夏老太太朝女儿的胳膊上狠掐一把,呵道:“哭什么哭?慌什么慌?你娘我还没死呢!”
夏九稳住情绪,为母亲端来一杯发凉的水,“娘先将就着喝吧。”
夏老太太皱眉饮下,说:“你爹这个老糊涂,闹什么买凶害人?他哪有那个脑子?先前被常澎摆了一道,还是不长记性!”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道是常澎要使钱弄死我大哥,爹他也是关心则乱。那几个混混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爹只是跟他们打探一下行情,怎就教人坐实了呢?”
“瞧瞧常澎这一环环扣的,他是铁了心不给我们夏家活路,他就是要赶尽杀绝!早知这样,当初就该打劫他们的银子,杀掉那些下贱货的狗命,也不枉费咱们担下那些罪名。”
夏老太太靠在床头仰头捯气儿,双眼不住地向上翻。夏九以为母亲又要犯病,赶紧在她胸口处抚了抚。
俄而,夏老太太才说:“王夫人见你没有?你说的那些话,她有没有相信?”
“那个老奸巨猾的,我说什么她都应着,余下的一概不吱声,对我爱答不理的。我东西送了,银子也使了,才出知县府邸的门,他们后脚就把爹给拘走了。呸,真不是东西。”
“这一盘棋要是真出自那个建晟侯夫人之手,我就不信苗刃齐不警觉。谁知那侯府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既然闹到这个份上,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王夫人候在府邸门首,裘衣下的手脚早冻得冰凉,要不是苗刃齐给她立过规矩,不许她随意进入县衙,她这会儿早就一头冲进去了。
夏九几次三番来求见,她一直找借口搪塞,今日是实在推不开,方才见她一面。原本只以为这小蹄子是来给她大哥求情,顺带缓和一下夏家和知县府邸的关系。可夏九一张嘴,就直指桑梓米铺的幕后东家是建晟侯府。
这可把王夫人给吓坏了,夏九从秋日宴那天,她和凤染起了争执开始算起,如此这般地讲述下去,把王夫人惊得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面上端着,心里早乱了套。
倘或夏九所言是真,她岂不就是引狼入室的帮凶?这一二年,她和凤染二人可是情同姐妹般的相处。邀请凤染去秋日宴、引荐吴家姊妹暂且不谈,就说她为了侯府,在苗刃齐耳边吹了多少枕边风吧。
王夫人回想起和凤染相处的点点滴滴,凤染那黄毛丫头居然能干出这些事?她不愿相信,也不肯相信,但这事关重大,她又不得不把这些告知给苗刃齐。
王夫人一直等到快亥时,苗刃齐才坐轿回府。他面色凝重,见到自己妻室居然等在门首,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难道又出什么大事了?
夫妻俩省去礼节,很快回到卧房里锁好房门。
“老爷你抓了夏员外?”王夫人急切地问。
苗刃齐疲惫地坐在圈椅上,连官服都懒得换下来,王夫人更是没有要伺候他的意思。
“抓了,常澎非说有人要杀他,又有‘凶手’主动投案自首,矛头直指夏员外,我不抓人实在没法子服众。”
“老爷里里外外收了夏员外那么多好处,亏空补上了,赋税凑足了,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苗刃齐仰天长叹,说:“我也以为这件事就此打住,偏常澎他揪着不放,闹得县上人尽皆知。以前谋财还好说,这回成了害命,我能怎么办?”
“老爷休怪妾说话难听,您拿桑梓米铺当枪使,以为用完可以甩手,哪料人家备足后手,最后成了狗皮膏药甩不掉。现在不把桑梓米铺弄熨帖了,他们不会罢休;反之,要是真把夏家逼急眼,他们再跟老爷鱼死网破也未可知。”
苗刃齐拿起一块罗帕擦冷汗,越擦越觉得后脊发凉,他说:“我刚刚见了夏员外。常澎没有死,他养的那些伙计也没有死,按北黎律最多判三五年牢狱。如今争论对错已晚,我只能保住一个无样。”
王夫人思忖一会儿,道:“老爷的意思是……”
“要他们父子自己去商量,看谁来坐这个大牢。夏家的营生基本是夏员外在打理,夏鸿根本没插过手。但哪个父亲能留自己儿子坐牢?若是夏鸿坐牢,即便日后暗箱操作,可让他早些出狱,但他再想吃官家这碗饭是彻底不能够了。”
夫妻俩缄默下来,苗刃齐兀地开口:“夫人是怎么回事?大冷天的跑门首等我好几个时辰?”
王夫人双手扯着帕子,低眉不敢向自己的夫君。
“有什么就说什么。”
王夫人鼓足勇气,终于把夏九跟她说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给苗刃齐。
苗刃齐遽然从圈椅上站起来,茶盏和罗帕同时落地,头顶上的乌纱帽也跟着栽歪下来。他脸色惨白,上下牙齿不停地打在一起。
“桑梓米铺的幕后东家是建晟侯?!”苗刃齐失声喊道。
“不是建晟侯,是他夫人,是那个凤染。也不知道真假,是夏九那小蹄子今日跑过来告诉我的。我与凤染相处这么长时间,真没看出来她有这个心机。”王夫人仍在尽力遮掩,她真不想承认是自己看走了眼。
苗刃齐没有理会王夫人,双手紧握腰带匆匆跑出卧房,嘴里不停地大喊:“葛京,葛京,快让葛京去书房见我!”
凤染吃着水生从朝晖街上买回来的香酥糕点,边称赞味道不错,边分给邓媳妇儿和宁梧尝一尝。
“奴给大器送一些过去。”邓媳妇儿笑蔼蔼地说。
凤染摇头止道:“太晚了,他吃了坏牙。”
“那奴让紫儿收着,待明儿白天再给他吃。”邓媳妇儿拣了几块装好,一径送到里间里去了。
“事情办得这么顺利,我倒有点不安。夏家的粮车什么时候回锦县?”凤染放下糕点,用帕子擦干净手指。
水生欠身回话:“大抵明后天就能运回来,也算便宜夏家,用了那么低的一个价格。按说粮食紧缺都在上涨,偏让夏家捡那么大一个便宜。”
“兴许是买的多,想留住个大主顾。”凤染猜测说,“不管怎么着,让夏家把现银都套在粮食上,他们再做起事来就掣肘许多。”
“夫人说的是。”
“吴夫人那边给消息了么?”凤染侧头问向宁梧。
宁梧立刻道:“吴夫人要我明日过去听信儿。想那房家、邱家不会拒绝。”
“大意不得,粮食没到咱们手里就还有变数。”
“没事,要是不成,我们先拿自家的稻谷顶上。”隋御打帘子走进来,洒然笑说。
“侯爷倒是宽心。”凤染递给他一块糕点吃。
隋御尝了一口,蹙眉说:“有点甜,明儿我去‘孙家铺子’买些回来,定比这个味道强。”
凤染啧啧两声,抢白道:“侯爷真是出府出得溜啊,现如今连哪家铺子的糕点好吃都知道了。”
“那是!”隋御毫不客气地应道。
二人玩笑两言,隋御敛笑向水生吩咐道:“让常澎盯紧县衙,让丁易盯紧夏家。”
水生叉手称是,隋御又朝凤染说:“我让尘哥去了趟知县府邸,估计他一会儿就能回来。还有顺县那边,我总觉得里面大有文章,已让星舒和安睿再次赶过去探查。”
“不管怎样,夏九去王夫人那里告发我,我总得过去露个脸。不给王夫人一个解释,只怕是不行的。”
这回换成隋御抱着胳膊“啧啧”起来,道:“我家娘子握住苗刃齐多少把柄,给了王夫人多少好处,你还担心让她知道真相?”
“哈~侯爷要是不担心,何故让尘哥过去趴苗刃齐家的墙头?”凤染不甘示弱地挤兑道。
水生等人早已见怪不怪,这个给那个使眼色,几人步调特一致地退出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