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这里!”
守约跟着玉仔,来到了流沙镇左近最大的一个庄园。
他们穿着罩帽,带着面巾,遮挡白日戈壁刺眼的阳光,花木兰背负着那把巨大重剑,趴在丘陵的隐蔽处,窥视着这座占地数十亩的庄园。
玉仔蹦蹦跳跳的指着远处的庄园,扯眉拉眼,张牙舞爪的做出一脸凶相,似乎在控诉着庄园中的某人,这个玉石小生灵甚至还抓起地上的沙子,一把一把的朝着空中泼洒,口中咿咿呀呀的叫着,坐着施法的手势。
守约明白了它的意思,脸色一沉,握紧了手里的狙击枪。
“果然。那个唤沙师就在里面……”
“别冲动,先摸清楚情况……”花木兰按住守约的肩头,低声道:“白天太显眼,等到晚上在行事。“
两人退了下来,花木兰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开始准备晚上的行动,她利用刚刚观察那座庄园的记忆,用沙土堆成了一个简陋的沙盘,将大部分地形和房屋都做了出来,守约则在一旁补充细节。
花木兰发现守约的确是一个好斥候,他注意到的细节比旁人更加丰富,甚至整个沙盘的光影变化,各种暗哨明哨的位置,都在他的观察之中。
甚至一部分看不到的情况,也能根据蛛丝马迹,进行补充。
“庄园的地下,有面积很大的密室。”守约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快要囊括整个庄园的圈子,示意地宫的范围。“我们观察不到地下的情况,一旦进入,会很被动。”
“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花木兰听到地底密室就感觉有点头疼,在空旷处她无所畏惧,但要是被引到空间狭小之地,就算她武艺再好,也挡不住人家精心布置的陷阱。
上次在货仓的密室之中,若不是两人同心协力各施所能,她差点就着了人家的道。
“老爹教过我一些斥候的东西,这里的建筑格局就有问题……”
守约抓了一把身边的沙子,轻轻一握,沙子就从指缝间流出:“流沙镇土质沙化,地下开掘的空间很容易垮塌,所以连酒馆的地窖都是往下挖了一层,重新铺垫地基时留下的空间。而这座庄园的建筑呈现口袋形,这种布局在云中很少见。口袋的中间,应该就是密室的主体。”
“还有我观察到了一些应该是暗渠的排水口。流沙镇这鬼地方,十年下不了一场雨。平常的庄园怎么会做防水?”
花木兰恍然点头:“除非地下有地宫,而且土质沙化,很容易坍塌。”
“这座庄园是流沙镇的大商人达奚的住所。”守约低声道:“之前我们去过的那座货栈也是达奚商会的产业。达奚应该跟秘玉会应该脱离不了干系。”
“他长什么模样?”花木兰从身后掏出一张笔,拉开笔杆的机关,展开是一张描绘了云中和河洛人的五官各种形状的素描,想要守约辨认。
守约却摇头道:“此人深居简出,和老爹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经常雇佣猎人为他办事。但自己很少抛头露面,我认识的猎人中,应该只有老爹见过他。”
“达奚商会做的是什么生意?”花木兰仔细的收集相关的情报。
“将云中的香料、宝石贩向河洛,从长安贩卖茶叶、丝绸和机关物运往云中……不过他们的生意可能不简单,那本账簿之上记载了一些关于达奚商会的任务。”
守约从怀里掏出账簿:“委托人达奚商会。任务——押送一批货物,要求三个猎人,时间十五天……这种任务不少,但达奚这样的大商会,完全可以组成上百的机关驼队进行贸易。十五天时间,只够押送到长城外的都护府。所以这种小批量的货物,很可能是违禁品……”
花木兰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你是说——走私?”
“是的。分散式,小批量,多频次的运出长城,用的应该是一些小商队的名号和旗号。这样就算被长城守卫军抓住,也能随时弃尾逃生。都护府内应该有一条,甚至几条稳定的运输路线。”
花木兰神色阴沉,一拳砸在了身边:“难怪我们抓获的都是些小鱼小虾,都护府那边长期孤悬在外,可能已经被腐蚀了。”
“这么说,达奚商会很有可能是走私案的幕后主使。那么,黑袍唤沙师是不是就是那个大商人达奚?”花木兰不敢确定,因为大部分的魔道法师性格都非常浮夸和骄傲,根本看不起普通人,这和达奚行事低调,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的印象并不相不符。
说不定,那位黑袍唤沙师只是达奚供奉,雇佣的魔道人士。
唤沙师在云中漠地能驱使黄沙快速移动,无论是建造还是运输都实在太过便利,守卫军中也有情报表明,秘玉会雇用了不少魔道人士。
守约却微微摇头道:“我觉得达奚有很大概率就是那个唤沙师。”
花木兰却已经重视起这个少年对细节的观察和分析,她虽然经过了守卫军的培训,收集情报起来还算专业,但和守约这种天生的斥候锻炼出来的敏锐观察力还没法比。
“你还记得我说过,达奚庄园的土质偏向沙化,他却将整个庄园都建立在一座被铲平了的沙丘之上。甚至还大费周章的挖了地下密室。这种沙质土壤是最恶劣的建筑地基,没有人会在流动的黄沙之上盖房子,更不会有人在沙子里修密室。这是想给自己修坟?”
“除非,他是可以控制黄沙的唤沙师。”
花木兰恍然道:“黄沙就是他的武器,所以只有睡在沙子之上,才会让他有安全感。而密室更是可以随手控制黄沙修筑,他也根本不怕密室垮塌,将他埋在地下。”
“如果达奚只是雇主,或者唤沙师是秘玉会中地位比达奚更高的上级,他应该都不会将自己的老巢,修建在让身边的魔道人士随手可以操纵的武器之上。只有他自己就是那个唤沙师才会这样做。”
“这么说,我们要在一片受达奚控制的沙海,乃至四面八方都是黄沙的密室中对付他。”花木兰的脸色彻底难看了下来,在这样的密室中,黑袍人动动手指就能将他们埋了。
就算她本事再大,于一片流沙之中也难以发挥。
没有人想要在沙漠之中与一个唤沙师作对!
这是云中赏金猎人里,流传甚广的一句箴言。
就算是数十上百名精锐猎人,也不敢在沙漠里和唤沙师动手,唤沙师抬抬手指,就能让流沙成为他们现成的坟墓。当脚下的沙子成为缠足的陷阱,当身边的沙粒流动的比水还快,没有人有勇气对唤沙师们出手。
就是生活在云中漠地之中的沙海之子,也对这些鼻孔朝天,掌握魔道力量的唤沙师们敬畏有加。
花木兰扛起重剑,神情严肃的看着守约,说:“你等在庄园外面,不要跟着我。”
守约却反驳道:“你一个人?不用达奚动手,这块废铁就能把你陷进流沙里面。就算你是长城守卫军最精锐的战士,难道还能对抗自然,对抗沙漠?只有我可以杀了达奚……”
“只要我有开一枪的机会,就轮不到他操纵黄沙。”
“但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活着回到长城,将秘玉会的阴谋和这个可以干扰长城机关能量的玉石机关带回去。”
花木兰冷静到近乎冷酷:“为老爹复仇,是我和你的约定。阻止秘玉会和达奚的阴谋,保护云中和长城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为了和你的约定而死,那你就必须要承担我的责任。回到长城……完成我的任务!”
“不……”守约摇头道:“你的任务,你自己完成。”
“为老爹复仇,其实与你无关。我逼你留下来,就是想看你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现在既然你帮不上什么忙,那就回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回长城去……对于复仇,我很有耐心,等在达奚的庄园外面,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我就等一个月,总有开枪的机会。就不耽误你的事了!”
看着装作很独,很倔强的少年,花木兰竟然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可不大会矫情,因为在同龄的姑娘有了心上人,心思细腻敏感的时候,她已经在长城上,为了守护城后面的人们,与魔种,与盗匪,与马贼厮杀。在同龄人对镜贴花黄,腮边画斜红的时候,她已经拎着重剑,挥汗如雨的修习武艺,挖空心思的想要更强大一点。
那么支持自己的是什么呢?
和这个少年一样,是想要守护什么吧!
“杀死达奚,可不只是为老爹复仇的约定……”
花木兰扛着剑说道:“还有守护云中的责任。守护云中善良的人们,长城守卫军也责无旁贷。你说得对,让他们带走那些玉石和机关物,不知道会落入多少马贼、沙盗的手里,造成多少悲剧和隐患,姐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作为交换,我帮你复仇,你帮我完成任务。”
她不慌不忙道:“咱们的计划就是——我引出达奚,将他引入我布置好的静谧之眼中。如果他就是那个唤沙师,这种人我最了解了,知道我是长城守卫军,高低也得整两句,就在他废话的时候,你在远处瞄准他,开枪……“
“只要打的准一点,就什么都解决了!”
守约迟疑道:“可是这样你就……”
花木兰打断他:“为了完成任务,冒点风险很正常,至于生死,要学会相信自己的战友。”
说着用力的拍了拍的他的肩膀:“姐这么相信你,你那一枪,可要准一点。”
守约龇牙咧嘴——“这个女人的力气真的好大啊。怕是个假的吧!”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好!你帮我复仇,我帮你完成任务。那就这么约定了!不过对于这个计划,我还有些补充……“
…………
幽灵凝视着渐渐陷入黑暗的达奚庄园,在他身边飞镰一脸兴奋,“师父,我已经查过了。那个海都人行踪诡异,每次出现也只是购买一些海都特有的机关零件。一定有本地的势力庇护他,我研究了他所有的行踪,才查到这座庄园。”
“这座庄园的主人和上次在货栈见我们的是同一个人——大商人达奚。”
飞镰的眼中跃动着兴奋的神色,手中的飞镰也蠢蠢欲动的舞动了起来“那个达奚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要找的波轮机关师,应该就藏在庄园里。我的飞镰,已经饥渴难耐了!”
“别那么冲动,飞镰。”
幽灵低声道,他俯身摸着脚下的沙土,藏在兜帽下的脸露出一丝淡淡凝重:“事情没有你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幽灵抬头望了一眼远处庄园的轮廓,指着自己选好的一个地方到:“用你的飞镰,往下……”
飞镰听到这个要求有些不解,微微一愣,但还是听从了自己认定的师父的话,他抽动手中的链刃。手掌阔的双刃向两边探出镰勾,犹如棘刺一般崎岖的刃口,彰显煞气。
镰刀下方是一个可供双手抓握的圆环,圆环上系着一截截菱形的铁柱,形成鞭链,鞭链的最末端又是一个只容单手套入的圆环,作为飞镰之柄。
飞镰握住镰刀下方的圆环,他的镰刀在手中颤动起来,就像有一个心脏在金属中跳动。
这柄狰狞的兵器,在他手中就像活着一样,它颤动起来,下端的鞭链犹如蛇一般交缠,少年血红瞳孔仿佛火焰在燃烧,他咧嘴笑者,露出小虎牙犹如一只野兽。
“飞镰很不满……它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饮血,而不是钻沙子。”
“不过既然是师父的要求,飞镰就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少年手中的镰刀发出一声犹如响应一般的蜂鸣……不知道是这对飞镰真的在少年的手中被赋予了生命,还是犹如一个小疯子的少年,幻想出它陪伴自己,甚至能和自己对话?
两柄飞镰有所不同,一个外弯如刀,一个内钩如镰。
此时犹如镰刀的那柄在少年跃起的时候,朝着地上飞射而出,旋转着犹如一条毒龙一头扎入地面,深深没入地下。飞镰的链子没入了大半,才在少年的牵引下飞了回来,结果拔上来的时候,只带起了一捧沙子,在地面留下了一个深深沙眼。
这一刻,幽灵身边的光线都暗了一瞬,他笼罩在兜帽隐隐中的脸色虽然没法看见,但露出的眼睛却顿时冷了不少。
“沙子!”
幽灵低声道,此刻他脑海里闪过了在货栈时,那些扑在地上的白沙沙子,还有他们和达奚见面时,地上那不正常的沙子形态。原本他以为,那些白沙是为了反射火盆的光芒,照亮整个货仓没有死角而布置的,但现在看来……
那或许是一种武器。
幽灵凝视着远方的庄园,这里的地势是马鞍形的,两边略高的丘陵犹如探出的两条手臂,环绕了这片谷地。而达奚的庄园就坐落在这座略微凹陷的盆地中。原本幽灵就感到有些不对,两边的丘陵虽然也有几个岗哨,但没有形成严密的网络,任何一个合格的刺客都可以无声无息的拔掉他们。
失去了两边的丘陵,庄园所在的地势微微凹陷,虽然只高出数丈,但在丘陵上依然可以对庄园内一览无余。
这样的地势,极不适合防守。
在一个马贼沙盗常常出没,却又远离镇中心的地方,建这么一座庄园,却不考虑防守的地势,显然很不正常。
“除非……那些沙子,比利于防守的地势更为重要。”幽灵心里低声道。
他站起身来,对身后的飞镰说:“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座不矮峡谷,为流沙镇阻挡着来自西方的风口。戈壁上的狂风携带着沙子被这座小山阻挡在这里。久而久之,风沙积累在这里,淹没了峡谷,只留下两边略高出沙面的丘陵。直到有一天,被人发现了这里,建造起这样一座庄园。”
飞镰有些不解:“什么样的人,才会在沙子上建立一片庄园啊?”
“唤沙师!”幽灵冷冷的回答。
“这就是我们不能对任何敌人掉以轻心的原因。一位唤沙师,若是在大海之上,纵然是孩童手持匕首,都可以威胁到他。但若立身于沙漠,纵然是千军万马,也能无惧。”
飞镰少年神色惊奇,道:“能操纵沙子的唤沙师?”
“把自己老巢设置在这种地方,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个世界,没有无敌的人。纵使钢铁,依然有隙,一叶障目,便为瞬杀之机。飞镰,记!。鲁莽的挥出剑刃的那一刻,将是你致命的弱点,真正的刺客,永远在寻觅时机。”幽灵垂着头隐入阴影,黑暗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这座庄园和守约猜想的一般无二,完全是建筑在一片沙海之上的。
此刻,他们脚下踩着的至少是深达数十丈的沙子。
无论是战士、刺客,还是赏金猎人、狙击手,在这种情况下,都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不能在达奚发现之前一击命中,在这片沙海之上与唤沙师争锋,他们将没有半点机会。只能绝望的淹没在流沙之中!
即便是云中最为传奇的刺客——幽灵,也是如此!
…………
庄园中,达奚双手五指交叉放在腹部,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狼的幽光,就像一个耐心等待猎物的猎人。
花木兰原本打算借助守约的披风,潜入庄园之中,但守约却摇了摇头,他指着头顶上空那一只盘旋的黑点道:“披风遮不住我们两个人,而且……上空有鹰。”
夜幕下,庄园两边的丘陵上,有几个半隐藏式,凿出一个能容一人的石穴,然后用茅草搭了顶棚,非常隐蔽的小亭子。
是庄园负责观察的暗哨。
但这样的隐蔽,对于可以消失的幽灵来说,算不上什么。
一位暗哨聚精会神观察着庄园蛛丝马迹的暗哨,他穿着云中常见的长袍,将一把机关弩谨慎的上好了弦,拿在手上。一般来说,弩总是临时上弦,以免弩弓崩久了松弛,影响使用寿命,特别是这种来自长安的机关弩,在云中价值百金,十分珍贵,许多赏金猎人要存上几次任务的赏金,才能弄到一副。
但在这里,只是消耗品。
此时岗哨中守卫的眼前一片平静。
夜色中,戈壁空空荡荡,庄园中竖起的巨大火盆,用阳燧汇聚成光束,扫过庄园的附近,就在一道光柱扫过岗哨的一瞬间,守卫眯了迷眼,瞳孔在适应光线的变化,此时他背后一个影子无声无息的浮现,手中的匕首闪电般抹过了他的咽喉。
那精悍汉子无声挣扎着,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然后渐渐不动了。
身后的幽灵,将他的身体摆放成一个半趴着的观察姿势,随即又消失在了狭小的岗哨中。
随着时间推移,整个丘陵视线交叉的五个暗哨,都渐渐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