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除夕还有两天的时候,已经停殡数日的宇文泰正式从同州中外府出殡前往渭南墓地安葬。
这一天,李泰也率部从长安返回了同州,并且着员在渭桥南北设起了连绵的送奠帐幕,其余时流诸家的奠帐也同样数量不少。
宇文泰作为西魏政权的奠基人,甚至距离篡国自立也只有一步之遥,虽然最终功败垂成、天不假年,但是在新任霸府首领李泰并未表示清算其人、仍然保留其人哀荣的情况下,时流群众也都在此日表达自己的哀思,使得这一场出殡仪式的规模不逊国葬。
渭南的墓地是宇文泰仍然在世时、刚刚身染疾病哪会儿便选定的,甚至已经进行了一部分墓地的建造,只不过宇文泰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再加上忙碌于出征事宜,在出征前夕便暂停此事。停殡这段时间又作一番赶工,如今入葬倒也不失哀荣。
伴随着肃穆沉重的丧乐声,宇文泰的棺椁被送入墓室中安葬下来,等到墓地上方的封土掩埋下去。李泰也率领文武众臣来到墓前,各作祭文哀悼,然后便又退回到墓地外的帐幕中,等待着宇文氏家人们完成后续的丧礼。
「不、不要……我不要走,让我、让我留在这里,留在这结庐为、为阿耶守墓……求求你们、求,救命、救命啊!」
随着封土覆起,葬礼完成,墓地中突然又响起宇文觉凄厉的哭号声,面对着步步紧逼而来的甲士们,他满脸的仓惶惊惧,连连的哭喊道:「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太原王、李伯山,我耶待他有恩,我耶尸骨方寒,他便害我,天下人不会服气……」
这时候,甲士们也已经逼近过来,只是看到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宇文觉,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一旁的宇文护则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了宇文觉,然后将一团麻絮夹杂着泥草一并塞入进了宇文觉的口中,让其再难嚎嚷出声,然后自己又向着那高高隆起的封土深深作拜道:「阿叔,黄泉不孤,我来了!」
甲兵们走上前来,将宇文护和宇文觉自墓前引走,至于其他的宇文氏家人们则就安排进墓旁的草庐毡帐中,自有营士兵卒在这里护卫他们。
此时参加葬礼的时流们也都陆续离开,宇文家两人被押出墓地后,宇文觉被直接投入囚车押赴长安,宇文护则被引至李泰所在的大帐中。
「罪人宇文护,叩见大、叩见唐公!」
入帐之后,宇文护便向着李泰作拜道。
李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着宇文护说道:「别前唯此数见,萨保兄不必再多礼。前允会引令堂与兄相见,令堂入关之后或因水土不服而略染微恙,延医诊断之后,今已康复如初。此间便留兄与恩亲相会,长话别情。」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起身走向别帐,并让人将宇文护的母亲阎氏送至此间帐幕中来。
宇文护长跪在地,一脸期待的望着帐外,当见一老妇人坐在步辇上被人抬入此间,他霎时间便热泪盈眶。因其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忙不迭举手擦拭眼眶中的泪水,继而又张目望去,待老妇人乘坐的步辇被放入帐内,他张嘴欲唤却只得沙哑声,忙不迭举手掩嘴轻咳两声,然后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阿、阿摩敦,儿是、是萨保……」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老妇人也看到了神态激动的宇文护,见其张嘴却不闻声息,于是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表示自己有些耳背失聪。
宇文护见到这一幕后,泪水又顿时如决堤一般涌出来,连连以头抢地的悲声哭喊道:「阿摩敦,我是萨保,是阿母的不孝子萨保啊!」
阎氏这会儿终于听清楚了,略微凹陷的两眼睁的大大的,将宇文护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的打量一番,这才张嘴呼唤道:
「萨保?我的儿!」
当这座帐幕中阔别多年的母子终于相见时,李泰又走入了另一座帐幕中。
这座帐幕中,一直未入长安相见的侯莫陈崇正自缚双臂的跪在地上,当见李泰行入的时候,侯莫陈崇便又作拜道:「罪员侯莫陈崇自缚投拜帐下,恳请唐公宽恕。」
李泰听到这话后只是冷哼一声,旋即便说道:「前在长安等候多时,彭城公今始来见,这可不算自缚投拜啊。公体尊行缓,非我山南数万师旅进逼,竟无移分毫,今请恕罪,当恕何罪,公可有教我?」
每个人在应对变数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做法。而侯莫陈崇在这场变故之中就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李泰之前使人传信着令他弃军入朝,但他对此一直都全无反应,直到看见诸方入朝,而且山南道又向武关进行增兵,他才终于在宇文泰葬礼当日来到渭南拜见。
侯莫陈崇听到李泰语气有些不善,于是便又闷声道:「某亦不知所犯何罪,前所受中外府书令皆具献唐公,所部行止无一私意妄为。唯受命而已,此外诸类纠纷一概不知。及至唐公使人传告,方知所行不法,自审所为,亦不知何处违法!」
听到侯莫陈崇这番狡辩,李泰又不由得冷笑起来。这大概才是其人真正的政治水平吧,在镇兵当中宇文泰和高欢可谓是比较异类的存在,其他大多数镇兵老实说政治水平真不怎么样,并没有那种审时度势和主动迎接变化的政治敏锐。
侯莫陈崇听到李泰只是冷笑不语,心情一时间既有羞恼又有忐忑,转又放缓了语气沉声道:「唐公国之干城,今又入朝辅弼,自是众望所归,某亦绝无争势之想。相识并非短年,旧日相处亦不失融洽,故大冢宰欲加制衡之际,某尚有进言以助唐公,此事多有中外府群众知悉,唐公若是不信,亦可垂询诸员。
前者受命驻守渭南,唐公师旅未得允令便叩关而入,某职责所在,自当引兵相拒。唐公名门俊秀,应知周亚夫拒君细柳,若以此加罪,某亦不敢辞,恐伤唐公令声。一身爵名所得,皆有前因可循,唐公或知、或有不知,某虽拙于自陈,但亦必不缺于春秋!」
这番话说的真是铿锵有力,李泰在听完之后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评价。说他蠢吧,他还知道引用周亚夫故事以自辩,说他精明吧,他到现在都还在瞪眼显摆资历,而且还振振有词。
「前者归朝戡乱,曾言有罪必惩、量刑有度、不加滥诛。凡此三则是为的彰我刑令威严,不再唯暴治事,但却并不是为的缚我手足、护庇凶顽。彭城公欲欺我以方?」
李泰不清楚侯莫陈崇知不知道他之前所宣告的戡乱三则,但是他提出这三点是为的营造一个相对宽松稳定的过渡氛围,尽可能的确保民间的平稳,可这适用于侯莫陈崇这么明显的政治人物吗?
刘邦跟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秦二世要还活着那还得跟他掰饬掰饬你就说我算不算关中父老吧?暴楚乱军夺我家业,沛公管不管?这不脑残吗!
话讲到这一步,他也已经没有了再跟侯莫陈崇继续交流的兴趣,于是便又垂眼望着侯莫陈崇说道:「彭城公若具事宪律以裁,则公三族之内俱食罪禄,有罪必惩,族灭可期!公性非少年,当知所往,且怀中自度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而出,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侯莫陈崇。
等到李泰再转回之前的帐幕中时,宇文护正偎在母亲膝前温声细话,当见到李泰再走入进来后,母子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恐。
那阎氏望着李泰悲声道:「唐公仁慈,搭救老妇于异国,一路护持引与我儿重逢。恳请唐公再施怜悯,勿使老妇乍逢孩儿便又长别,请唐公对我孩儿从轻发落,他品性纯孝,不是坏人啊!」
说话间,
她便要向李泰作拜,而李泰则连忙闪身避开,望着这对母子说道:「老夫人舐犊情深,让人感动。但是很多宜阳败退的关西儿郎,他们父母欲生见儿郎一面却不可得,此恨归谁?」
「我罪有应得,唐公救还我母,使我母子得有生聚之期,于我已是大恩,不敢再作他求!」
宇文护对着母亲哭拜一番之后,便请李泰安排人员将他母亲引走,待到情绪稍有收敛,他又望着李泰涩声道:「若、若是之前我肯遵从阿叔遗命,固守宜阳以待援师,唐、伯山你如今会否饶我一命?」
李泰对此避而不答,而是望着宇文护反问道:「我这里也有一惑,萨保兄能否答我?萨保兄知有今日,若是魂归当年猎场初见,会不会一箭将我这祸根射杀?」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愣,但旋即便皱眉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之后,眼神中甚至有几分期待暗自闪烁,旋即便又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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