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作为一个生活在东番地的土蛮,对世间的一切了解都基于他那少的可怜的见识,自然也就对统治这门学问知之甚少。所以他既无法辩论过李肇基,也无法用事实打败他。
船队在河口集停留了四天时间,不断有附近村社的人找上门来。
有人痛斥泰雅大征帅卡劳的虐待,有人则是希望有泰雅人的动向换些布匹和粮食,有人与卡劳不共戴天,也有人请求商社拯救自己的村社。
在这些人口中,李肇基重新认识了泰雅大征帅卡劳,在圣丘一战失败后,卡劳与阿塔在基隆河一带进行了几次战斗后,就撤出了那片地域,卡劳利用一场鸿门宴,杀死了泰雅人中对他不满的征帅、长老,然后改变了泰雅人的传统。
他们不再对周围的村社进行猎头行动,而是会集中泰雅武士围攻威胁这些村社,迫使其交出人质,并且缴纳鹿皮、金沙作为贡税。听到这些,李肇基忽然觉得,阿塔的变化或许就来自于卡劳。
而卡劳则派遣聪明的族人,冒充凯达格兰人或者道卡斯人在河口集,乃至去淡水贸易,大量采购不受限制的斧头、镰刀、柴刀,并且把这些改造成武器,然后去进攻吞并更多的村社。
这使得卡劳麾下势力崛起的很快,因此才让阿塔有了很大的警觉,事实上,卡劳已经了解到了金瓜石金矿的存在,甚至还曾派人前去淡水试探,表明若是泰雅人重新执掌金瓜石,一定会维护商社在那里的利益,以此获得取代凯达格兰人的地位。
刘明德在李肇基的授意下,并未拒绝卡劳,只是驱逐了他的使者,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更加放松了铁器和武器的限制,让更多的铁质武器流入泰雅人手里,加快了卡劳的扩张速度。
李肇基的目的很明确,泰雅人是愚昧落后的蛮族,商社只要集中兵马,随时可以吃下,这头肥猪,长的越肥,商社吞的时候才更方便。
“这里,是港仔嘴,咱们商社以其音,美化了称呼,称之为江子翠,是大汉溪和新店溪的交汇点,连日来,我们各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卡劳把他的兵马调遣到了这里,想要抵挡我们的军队继续深入。”阿塔在地图上指出了江子翠所在的位置,虽然这幅地图仍然写意了很多,但李肇基清楚的看到,这里标注的水面是很宽阔的。
而再往上游便是深山老林,水流湍急不说,水面也狭窄了许多。
李肇基看向杨彦迪、唐沐和春树三人,三人都是点头,杨彦迪负责接待附近来投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到消息,唐沐则询问淡水营和义从营里的泰雅族士兵,汇总了部分情报,而春树更是带两个心腹,亲自驾驶独木舟前去侦查了。
“他们有至少八十艘独木舟,还在这里立下了竹堑水寨。”阿塔说道。
春树则是说:“他们有一百三十艘以上的独木舟,水寨确实有,也是竹堑,但与竹堑不同。”
阿塔诧异,他是故意把卡劳的兵力说少些,生怕李肇基畏缩不前,他当然不知道,李肇基巴不得卡劳带来的兵马越多越好,好毕其功于一役。
春树对阿塔解释说:“我伪装成泰雅人去侦查了,所以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李肇基说:“那你来介绍。”
春树说:“这座水寨位于大汉溪与新店溪的交汇处夹角,里面驻守了卡劳的亲信,数量不下六百人,他们囤积了粮食,而且这不是临时选定的地方,而是布置许久的战场。
他们在靠近岸边的水底插埋了削尖的竹子和木桩,让我们的船不能轻易靠近,下水的人也会被刺伤。因为长期冲刷,岸边有类似堤坝一样的垂直高差,至少有七八尺高,上面也插了竹刺。
更可怕的是水寨的外围防御设施,看起来好像是竹堑,但实际不是,竹堑是把竹子削下来,编织成的工事,而泰雅人的水寨,利用的是原来就有的竹子,竹子是扎根在地里的。咱们不能像圣丘之战对大鸡笼社进攻那样,把竹子点燃或者拉倒。”
李肇基微微点头,忽然看向陈平,问道:“陈将军,在这里,您是大明王师,位列三品游击,敢问您怎么看?”
赵文及眼见陈平昂首不语,他说:“将军莫要藏拙,日后少不得要合作破敌。此番你助李掌柜破土蛮,日后李掌柜助你灭四姓,这才叫有来有往,相得益彰。”
陈平这才放下了架子,指着水寨后的密林山川说:“这是土蛮预设战场,发现我们进逼,定是要把独木舟藏匿在上游隐匿之地,任凭我部进攻水寨,待我部受挫,或士卒登岸受阻,再乘船冲杀下来,破我船阵,让我首尾不相顾。”
众人相互看看,显然是多这么认为,李肇基说:“既然如此,那我便顺其心意吧。”
第二日,江子翠。
卡劳站在水寨的塔楼上,侧耳倾听远处传来的嚎叫声,但视野里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和翠竹组成的林海,他已经得到了凯达格兰人与东方商社合兵于河口集的消息,但作为一个蛮子,他实在理解不了那如此巨大的战舰究竟有何作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退缩,因为泰雅人的祖地,拥有的只有竹堑,与大鸡笼社相比没有区别,他希望在祖地之外战胜来犯的敌人,而不是全都拼死在祖地亦或者继续逃亡。
远远的,三艘堡垒一样的巨舰出现在了宽阔的水面上,巨大的三角帆顶,高悬着旗帜。
一面是青色怪蛇旗,泰雅知道,那代表东方商社的福佬汉人,一面是黑熊旗帜,那是阿塔的旗帜。
三艘巨舰裹挟着无匹的气势冲击而来,宛若一座座水上堡垒,而在其侧面和后方,则是大量的独木舟,上面是装备了藤牌和勾矛的凯达格兰人士兵,那脱胎于商社安全帽的藤盔,是凯达格兰士兵的标志。
“不要乱动,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卡劳高声安抚自己的手下。
而三艘战舰已经开始了行动,长长的船桨让战舰在宽阔水面上的机动很灵便,三艘船在水寨外面贴靠着岸边一字排开,凯达格兰人脱掉甲胄和衣服,提着绳索跳进水里,不时潜入水中,每次潜入,身上的绳索就少一根。
当这些水鬼重新回到独木舟后,所有的独木舟散开,而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号子响,三艘战舰在船桨的驱动下,前后左右的摆动着巨大的船体,那被埋设在水下的木桩、竹刺就被拽了上来,水寨的第一道防御工事,由此失去了作用。
卡劳看到这里,脸色已经有了变化,他抓抓住自己最信赖的征帅,说道:“你带人固守这里,我立刻去舟船队那里,带他们前来支援。”
“是,大征帅!”
在水鬼的指引下,三艘战舰继续前进,靠近了水寨之后,把船体打横,随即隆隆的炮声从船袭来。
两艘加列船各自有六门火炮可以对水寨炮击,而淡水河号则是有多达十八门的重炮可以攻击。
在炮台上的六磅炮用大号霰弹横扫水寨外围的竹堑,那些竹子虽然密集,但在大号霰弹的攻击下,根本就无法阻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被打倒一片又一片。
而淡水河号上的九磅炮,则是用烧熔弹攻击,这种炮弹在袭击平户时已经大显神威,烧红的炮弹砸碎那些竹子,落在了水寨内里,那里的茅屋、竹屋可不是活物,个个是易燃物品,很快就被点燃。
卡劳着急忙慌的赶到了舟桥队,埋伏在溪流的士兵此时全都望着水寨方向,那里已经浓烟滚滚,弥漫在密林顶端,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卡劳知道,如果再不出动,水寨不保,他立刻命令吹响了号角,号角传出,在密林中传递很远,很快就得到了埋伏在另外一条溪流里的舟桥队的回应,卡劳满意点头,立刻下令出发。
“炮击暂缓,给火炮降温。”淡水河号上,杨彦迪下达了命令。
而远处上游的地方,一片片鸟儿从密林中惊慌失措的飞起,而值守在大汉溪和新店溪河口处的独木舟也以最快的速度靠过来,手里的红旗飞快的挥舞着。
杨彦迪哈哈大笑:“敌人上钩了,准备接敌。”
随着淡水河号下达的命令,三艘战舰全都向宽阔且水深的水面退去,在船桨的操纵下,三艘船从一字横队变成了三角阵地,相互倚靠,互相掩护,而那些凯达格兰人的独木舟则在形成三角阵型前,钻进了各船之间的水域。
“收桨!”
随着一声声令下,桨手们把在外的船桨收进了船体,然后在里面关闭了窗口,防止蛮子从这里钻进来。
很快,茫茫多的独木舟从两条溪流里钻了出来,这些独木舟属于不同的村社,因此也就完全谈不上指挥,打头的独木舟直接疯狂的撞上了桨帆船,发出咚咚的闷响声,可这些战舰坚固无比,而且不动如山,反倒是那撞击的独木舟,有些把上面的人甩飞出去,有些索性开裂,进水沉没。
“开火!”
三艘战舰上的火炮和船舷回旋炮纷纷开火,把炮膛里装满的铁弹丸泼洒出去,数十门大炮一起开火,成为了这片水域唯一的声音,而大量的独木舟被弹雨笼罩在下面,继而变的一片狼藉。
不论高山蛮有什么样的勇气,拥有什么样的身份,在铅弹面前一切平等,毫无保护的土蛮被成片扫倒,鲜血染红了淡水河。
而靠近三艘战舰的土蛮,面对至少七尺高的船舷,却是犯了难,船体平滑,毫无借力的地方,只有抓钩和绳索可以勉强攀爬,但上面站满了士兵,却只有少数的火枪手,因为他们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往下射击时往往有人的弹丸还会提前掉落下来。
所有人都拿起投矛,对着船舱外的敌人投掷,这个时候,别说投矛,哪怕是用块石头,都可以轻易把落水的土蛮砸死。
战斗到了高潮的时候,桨窗被打开,六个桨手把和小腿一样粗的实木船桨推了出去,哪怕不用力,仅仅是自然落下,就能把一大群的土蛮脑壳拍碎,在桨手们的合作下,他们甚至可以把一艘满载敌人的独木舟挑帆。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也是文明的代差,卡劳长期的准备和谋划,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不堪一击,他准备的全力一击,在重型桨帆船上被撞了一个头破血流。
而当唐沐和春树分别率领的船队抵达,包抄两翼,堵截往上游的逃跑航线时,一切都尘埃落地。
快蟹和长龙船上的火枪手一轮轮的装填铅弹,射杀着落水的蛮子。
水面上到处是死人,尸体缓缓的沉入水底,或被不知何处打来的铅弹打出一团血雾来。
“调转船头,去水寨。”卡劳的独木舟落在最后,他高高悬挂的旗帜此时已经被他亲手扯下,面对包抄的快蟹船,他不敢逃走,而是选择登岸,此时的他只想着可以逃到水寨,带上自己的亲信,然后从陆地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