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妹妹’,在座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故国不再,自然没有你这个县主过得安生。卖了自己的国,换来的金玉生活,可还称你心?”女子冷言冷语,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感觉到在往县主心窝上戳。
“念你是长辈,又与我母亲是旧识,我不问你是谁,若要来喝杯酒,我便敬你,若是来诚心找不痛快的,我们西宁侯府虽小,却也不是谁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赵宗燚看了看自己母亲铁青的脸色,虽不明缘由,也知晓此人非友。
“我就是来喝酒的呀。我还带了礼物呢。按辈分,小侯爷该叫我声姨娘。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你祖父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你依旧像是笼中鸟,不得离京,不得参军,不得参政吧。你母亲不告诉你,我告诉你可好?”女子说话间已走近正厅,自顾自的寻了座位坐下,挑着眉看向赵宗燚,左手托腮,右手指尖在酒杯口画着圈。
赵宗燚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知道,他的母亲一定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赶紧消失,但是,她要告诉赵宗燚的话,是他这二十年来的心结,他想知道,非常想。整个人定在原地,说什么也不是。
“既然远道而来,那便说说吧。”王伊珞的好奇心被这个女人完全激发了,恨不得坐到跟前儿听。
赵宗燚和韶华县主均未应声,女人‘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姑娘不过是来做客,竟做起了主人的主,我喜欢你。”给自己斟了杯酒,便说起了故事:
“大宋与南唐本就是宿敌,大宋国强,南唐后主已经称臣了,但依旧被你们的太祖皇帝灭了国,被你们的太宗皇帝灌了毒。我祖父,便是被牵机散毒死的李后主。皖口之战我们南唐十五万援军,为何顷刻间被团灭?我祖父的词,为何会被告发说是有复国的不臣之心?我原本以为都是因为大宋狭隘又阴狠,直到我发现了这个。”说着推了推锦盒,王伊珞赶忙跑过去打开了盒子,见里边一摞书信,字迹娟秀,纸页有些泛黄,写着的是‘援军城外火烧军船’、‘主不臣,小心’,每一封都只有几字,却串起了陈年往事。是有人在皖口之战之前,向宋军告了密,告诉宋军援军要火烧他们的战船,使得宋军有所防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援军灭,宋军围城,南唐灭。是有人说后主有不臣之心,才引得本就多疑的太宗,下令毒杀李后主。
这个告密之人,是韶华县主?
众人看向县主,她清冷的眸子里,隐隐有些泪光。
“如此文书,当阅后即焚,你如何有?世人皆知李后主后人中,是有一位公主,却只有一位公主,韶华县主若是南唐公主,你如何以姐妹相称?”赵宗庭问。
“我祖父继位前,太子本是他的兄长文献太子,因为德不配位被废,便是你们县主的亲祖父。姐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我祖父念其年幼,一直将她养在身边,大家都叫她韶华公主。”
“既然在宫里长大,如何要卖国?”赵宗燚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
“我祖父虽有才名,才却不在治国,在诗词,在书画,在琴瑟琵琶。即使继位了,依旧有很多老臣想要拥立文献太子,你的父亲,真是把好刀。他与你母亲恰好遇见,恰好可以助她成为真正的公主,他答应你的母亲,帮她父亲夺回王位,是吧姐姐?”红衣女子看向表情阴晴不定的韶华县主。
“但你们宋人啊,就是狡猾阴险,我姐姐帮你们除去了我祖父,却也让文献太子突然暴毙了不是么?所以呀,姐姐,你为什么会嫁到大宋,我的好侄儿,是为什么年纪轻轻没了父亲呢?”
此话一出,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无论如何,赵宗燚都想不到的。
“你在西夏不是过的很好嘛,今日来究竟未何?”韶华县主终于开了口,却什么都没有解释。
“为何?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找我?你派出去的察子,这些年,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我父亲走后,我改名换姓,承诺了你们宋皇南唐不再,李氏无后,我无非想要过过平常人的日子。你却追着我,从南境到崖州,我从侍从环伺到如今孤身一人,我漂泊的州郡怕是比二十年前认得的都多。你怕我揭你的过往,我便偏要来揭,你怕我动摇了你儿子的决心,我便偏偏要来说与他听,你这二十多年欠我的,我都要一点一点还给你。”
“那你想我怎么还?还你便是。”韶华县主眼里,众人第一次看见了光。这么多年,她都是忧郁又清冷,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赵宗燚的婚事,赵宗燚的仕途,她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爱情,对已故侯爷哀思如此。然而,她身上的故事,竟没有人探寻过。
“用你儿子还。”这妇人依旧笑着,面不改色。
“说说吧。”韶华县主嘴角也微微扬起。赵宗燚却瞪着眼睛愣住了。
妇人刚想开口,韶华县主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转向了赵宗萑。“我说,你说说吧。”
赵宗萑轻笑“婶婶说笑了。”
“说笑?你为我的寿宴,又找琴又找曲又寻画,可是尽心尽力。哦,连我都找不到的妹妹都被你找来与我团聚了,如此孝心,怎么能不让你开口。为了找她,修文这些日子也忙的很吧。”
“我进京以前,就在找她了。”
“所以,你在进京以前,就知道你十三哥中的毒与我有关?”
“原本以为是你们。只是没有想到,亲生儿子,也不过是你的工具罢了。”赵宗燚瞪圆的眼睛逐渐低垂。
“什么意思?”王伊珞不解地问。
“十三哥中毒,是调配过的牵机散,我进京前就发现了宋翔的线索,顺着线索找到了黄琛,他是党项人,父亲是西夏的三卫官,勋官二品,母亲却查不到任何资料,很难让人不好奇。一个频繁与大宋联系,与当朝宰辅独子往来密切的异邦人的身份,竟然没有人纠察,其中的利益怕也不小,不亲自来一趟京城,怕是很难下手,于是我来,借着官家的手,明目张胆地查。”
“可是进京以后,你的剑都指着皇后呀。”王伊珞似懂非懂。
“后来因为宋翔,我发现了藏在人后的皇后娘娘,十三哥是官家中意的子侄,十三哥衷心的也只有大宋和官家,但是官家易后之心路人皆知,皇后生怕十三哥不站在自己的一边,于是想要换掉十三哥,同时设计利用十三哥除掉心腹大患张贵妃。我同皇后做了交易,她给我解药,我缄口不言她所行之事,十三哥依旧是她的小十三,曹家满门的荣光,依旧是她坚定的后盾。小皇子突然的重病,不管凶手是谁,都是官家刺向她的剑,我可以帮她处理。”
“县主跟皇后又有什么关系?”王伊珞问。
“皇后娘娘想要舍弃十三哥,自然是要有自己看中的子侄。京城适龄又有能力,且能听她指控的,却不多。四火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了解他,皇后自然也了解,他是最好的选择。他无论多优秀,都不能参政不能参军,但是如果他是皇储,那便会不同。所以四火一直在帮皇后,帮她配药,帮她计划威胁我。”
“不对呀,如果给皇子下毒是皇后的计划,那皇后又怎么会让你帮她善后?”王伊珞又觉得不对。
“见到小皇子之前,赵宗燚是皇后的战友,是皇后的利刃,但是小皇子来了,皇后不是没有动摇过把皇子养在身边的想法,只要能阻止易后,皇子年幼但官家龙体却不见好,对她来说,或许更好。所以她没有跟赵宗燚商量便藏起了金巧儿,不让人靠近皇子每天照料。赵宗燚不傻,自然要为自己谋划,皇子不能留。”
“但是她没想到,你也给皇子下了毒,两毒相冲,反而减轻了毒性。”王伊珞点了点头。
“他知道,给孩子的药量不会这么正好,他不过也是赌,如果皇子救过来了,就是他的命。如果就不过来,也是皇子的命。”赵宗萑看向赵宗燚。赵宗燚并未否认,手搭在韶华县主的肩上,并未抬眼。
“这太难了,没有原始的配方,很难配出药量适中又恰好能相冲的药。”王伊珞又开始摇头。
“当然不可能,所以他有药方呀。”
王伊珞刚想反驳,又好像想到什么,牵着王伊瑶的手突然松开了。“所以你求着我来赴宴,求着我看马球,都不过是为了有一个能来见他,帮他的理由?”
王伊瑶未做声,县主笑了笑说“瑶瑶你过来。”
王伊瑶看了看王伊珞,乖巧地走了过去,王伊珞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带着七分的怒气和三分的不可置信,“你为何……你可知父亲为了解这个毒,熬了多少夜,为了小皇子我们还差点儿被抄家!赵宗燚许了你什么!”
“不过是花言巧语罢了。当初姐姐不也是这样,为了个男人,亡了自己的国嫁给了心上人。”妇人轻轻喝了杯酒,又斟了一杯。
韶华县主没有理那妇人,对赵宗萑说“你接着说,我想听完。”
“也是巧,修文说找到了黄琛的母亲来历,竟然是南唐的琴音公主。我便知道了,为何先帝下令,侯府世代袭爵但不得参政不得参军不得离京。你毕竟也有南唐的骨血,或许你自己也知道,才会如此不甘心。但你一定不知,先侯爷,是为何英年早逝的。我把你姨娘找来,就怕你骗自己。收手吧,你是我们大宋的儿郎,莫要同你母亲当年一样,毁了自己的前程。”赵宗萑略过韶华县主,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宗燚。
“我父亲,怎么死的?”许久未出声的赵宗燚,低哑的开了口。
“是被我毒死的。当初他说他是个闲散皇侄,在南唐经商,是他带我离开皇宫,去看到了大宋的富庶,他说能帮我父亲重新夺回皇位,两国通商,南唐的子民也会过上跟大宋一样的生活。那是我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见到宫外的繁华。我帮他推翻了后主,却没有帮我父亲重回皇位,甚至偷偷毒死了我的父亲。他娶我,不过是怕我胡乱说话,想把我放到身边监视而已。我背叛了国家背叛了亲族,甚至把把我捧在手心的父亲,亲自交给了这个鬼魅。我还给他生了儿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给他生了儿子。他取悦太宗又如何?最后还不得只落得个‘罪臣之后,念及血亲特赦,其子孙世代不得参政,不许从军,非诏不得离京’。”韶华县主疯狂的大笑。
“先侯爷毒杀了你父亲,你便毒杀了他。先侯爷利用了你,害你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家国,你便利用伊瑶,差点害的她满门抄斩。你既活在悲痛里,为何又要强加她人亦如此呢?”王伊珞愤愤地质问。
“瑶瑶,我是真的喜欢呀。她爱慕我儿,我成全她,怎么会害她。就算王家没了,我也会让燚儿求娶她,她的出身,做我侯府大娘子也不委屈呀。”韶华县主此话一说,原本乖巧坐在身侧的王伊瑶,咬着嘴唇,含着泪看着她,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妹妹爱慕他又如何,你们如若不是真心疼爱,便不要利用她招惹她,她是庶女,也是我妹妹!我从小护到大的妹妹!”王伊珞更加生气了。
庞云兮清了清嗓子,拽了下马上就要发疯的王伊珞。
“从小护到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如此心粗的娘子我还真实是第一次见。哦,第二次。你竟是不知道,你父亲,你们王家上下对你的偏爱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你是待她好,你一年又在家多久,你在家,她甚至连看你父亲一眼都不得你可以知?你们若待她好,如果我喊一句‘瑶瑶’她便对我死心塌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着,韶华县主又讥笑起来。
“皇后娘娘的人,好像到了。”秋白跃一直看着正门的方向,才说了这一句话。
众人方才听见,门口的响动。
皇城司使带军前来,黑甲瞬间包围了侯府,上下一时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