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的天气,连着半月未曾下过雨,太阳炙烤了一日,即使静止不动,街面上也浮着一层难闻的土味儿。
未时末,太阳还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无甚要事的人都老老实实呆在家中避暑。
谢景昭刚去平国公府喝完他好友陆广平的生辰酒宴,醉醺醺的打马往家走。
本来陆广平已经约好了画舫,包圆了回水河沿岸一条街所有青楼的头牌姑娘,大家准备入夜再去沿河赏景听曲儿的。
可是,谢景昭如今心里住了个人儿,只要想想池家二姑娘那张倾城绝世的芙蓉面,和一嗔一笑皆是楚楚动人又恍如画中人的姿态,他再看花楼里那些艳俗浮夸的庸脂俗粉,一瞬间就完全失了兴致。
这会儿他不紧不慢打马往回走,身边没带小厮、护卫。
这位爷向来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脾气,而且谁人不知陵王府的小王爷作为陵王府的独苗,从小娇惯,早就是这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只要他不杀人放火惹上人命,旁的事就是宫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谁会没事儿主动招惹他?
谢景昭这会儿喝了不少酒,心里却不大痛快,因为头几天陵太妃亲自去长宁伯府试探口风给他提亲,池家的人当时没直接应承,说是家里掌上明珠的婚姻大事,不好草率,等过几日再正式给王府回信。
而这一过——
就过了七八天,那边却仿佛石沉大海,再没有半点音信。
谢景昭这十七年来过得顺风顺水,金尊玉贵,因为什么也不缺,倒也极少有什么东西是能叫他看在眼里且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这是头一遭,只看了那姑娘一眼就魂牵梦萦,心里发痒,一直惦记着。
这事儿,他绝不能任由池家就这么糊弄过去。
这么想,他正琢磨着改天得让陵太妃再登一次长宁伯府大门,务必得要个肯定的结果出来,忽听得旁边胡同里有人唤他:“小王爷。”
是个姑娘清澈婉转的嗓音,乍一听甚是果敢,细品声音却又颇有几分踟蹰的底气不足。
谢景昭思绪被打断,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他从平国公府回来,不绕路的话正好要从自
家后巷旁边过,他乍一转头就见那巷子里站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
杏眼桃腮,五官精致漂亮。
而这张脸居然正是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池家美人儿。
谢景昭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猛的攥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呼吸略显急促了起来,他努力的定了定神,睁大了眼睛细看,以确定这不是他醉酒之后出现的幻觉。
那姑娘站在巷子里,巷子虽然也不算十分隐蔽,但她只是往前挪了两小步就又顿住,神色略带几分紧张的没有走到这大路上来,又道了句:“我……您能过来一下吗?我有两句话想跟您说。”
谢景昭脑子这时候已经有点糊了,又仿佛是受了蛊惑,完全不受控制的就利落翻下马背。
他几步走进巷子里。
眼前的姑娘确实是他之前看中的池家那个姑娘没错,但又明显有哪里是不对劲的。
她一个大家闺秀独自出门来本就不妥,身边没一个下人跟着,而且再瞧她身上,一身衣裙包括鞋子都是很普通的布料和款式,虽然瞧着还算整洁,但明显都洗的半旧了。
池家二姑娘池芳,上回他见着时,那美人儿长发及腰,发间配饰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样,但却样样都是价值不菲的名贵物件,这会儿她却只用没有半点装饰镶嵌的木簪挽了发,发丝身后垂落的部分仅到背部,发质瞧着也不如上回见到的那般垂顺有光泽了。
但就是她那张脸,这是第二次见了依旧是会一眼惊艳,让他动容到心跳加速的。
“你怎么在这?”谢景昭的手心里隐隐在往外冒汗。
因为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他虽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但却并没有傻掉,就唯恐是其中有什么差池,所以即便他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姑娘,一时间也慎重紧张起来,甚至无暇先说两句甜言蜜语调戏或者夸耀一番。
“我……”池芮张了张嘴,蓦然就有几分脸红。
她一个姑娘家,当然知道这样贸然找上门来蹲守人家男子很是不妥,可眼下她没有别的路走了。她生下来就被池家所弃,扔在外面自生自灭十七年,前两天刚被找回来却是为了拿来给她那个金尊玉贵的同胞姐姐替嫁的。
池芳虽然迄今也没有许亲,但是关于她的
未来池家早有别的打算和安排了,可是好巧不巧这位沾着皇亲的京城纨绔小陵王半路杀出来说要她。
池家不过一座没落的伯爵府,陵太妃上门提亲他们也不敢直接回绝,却也不知道是谁灵光一闪又想到了她。
他们接了她回来替池芳顶灾、做棋子,而且还是用完就弃那一种。
池芮一个出生就被他们遗弃的孤女,现在想逃都逃不掉,只能任他们算计利用。虽然谢景昭的名声不好,但是对她来说却是能帮她摆脱池家,并且找到庇护的跳板。
虽然池芳看不上这个纨绔,但是这个机会她却必须得抓住了。
为了防止见面那天被当场拒婚退货,她索性心一横,过来蹲守堵了谢景昭,提前摊牌,也好心里有谱儿,同时……
也可通过此事先观察一波此人的确切性情和人品,方便以后应对。
也算是她运气不错吧,王府的看门小厮说小王爷去平国公府赴宴了,看她着急,还给指了寻人的方向。
她刚回到京城没几天,又一直是在长宁伯府的宅子里打转儿的,尤其还是个姑娘家,到处抛头露面去找人也容易出事,索性就碰碰运气在这里等了。
她原想是等到太阳西斜,对方若还不回来她就得回了。
这时候谢景昭就站在了她面前,身上淡淡的甘松香合着酒气,王府的后巷也不算狭窄,但是艳阳高照的大热天里就他们这一对儿初见的男女站在这……
池芮是做好了准备来的,这时候话到嘴边却莫名的局促,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她心里一急,本来清澈的眸子就更显得水盈盈的,目光格外的灵动。
就她这么一卡壳的工夫,谢景昭眸光流转,已经盯着她细细的端详了好几眼。
这少年的一双桃花眼,因为有些微醺,眼睛周围那层浅浅的红晕更重,眼神朦胧中仿佛藏了无尽深情,明明不过初见而已,池芮却惊奇的发现自己一眼望进这少年的眼眸里,心神居然莫名的一荡。
她也这才发现这少年的一张脸居然也生得极是好看。
唇红齿白,鼻梁高挺,不薄不厚的唇,唇角似是天然噙了一丝弧度。
他此时带着醉意,微眯了眼睛打量她,那神态就衬得唇角的
弧度多少透出点儿纨绔气,不怎么正经。
这么好看的纨绔,既然是大家互相盯着看,那也就说不上究竟是谁在觊觎谁了吧?
池芮脑子里胡思乱想,借此为自己打气。
“你不是池家二姑娘?”还不等她回神,谢景昭已经先行开口。
他微蹙了眉头,用的是个问句,语气却已然是笃定的了。
池芮快速收摄心神,咬咬唇,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不是。”她说,因为紧张,声线不自在的带了一丝颤抖,但她依旧没有避让,望定了谢景昭,表情有些期期艾艾的,“殿下认识的那位池家姑娘是我嫡姐,我也是池家的。”
谢景昭脑子转的很快,盯着她的脸,眉头不禁蹙得更紧:“双生子?”
“是……”池芮应声。
她隐约看出来这矜贵少年的眉宇间已然略见烦躁,就赶紧单刀直入,长话短说:“我今天来找殿下是想问您,若……若是我家想要将我许配殿下,您……能应承吗?”
谢景昭再度愣住。
他偏着脑袋略一思忖,随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璀璨光影突然一散而尽,变成寒凉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虽然纨绔,但是脑子够用,池家如果打了李代桃僵的主意,他当然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他走上前来一步。
池芮虽是做好了打算来的,心里也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将来努力要走的路,可是这十几年被扔在山上艰难求存慢慢长大的,她也太清楚自己这个徒有虚名的伯府小姐根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家里说不要她,她就得认命的在庵堂里呆着,现在他们打李代桃僵的主意,接她回来想把她硬塞给谢景昭,她哪怕明知道极有可能当场就把王府的人惹毛,也依旧没有她说不的份儿。
她来找谢景昭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可谓孤注一掷。
可就是因为孤立无援,她就算心智再坚定,也还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眼见着谢景昭冷脸走过来,她脚下就本能的后退两步。
就两步,便撞到了身后的墙壁。
可她依旧还是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闪不避的与对方交涉。
谢景昭用扇子抬起她下巴,左右偏移过去,将她这张脸又再仔细的观
摩打量了一遍,那双眸子里始终没有再浮现出温度。
池芮知道他肯定很不高兴,他这般举动也不是挑逗,而就是实打实的羞辱。
可是,她忍着,没有躲开回避。
毕竟——
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会觉得池家藏着掖着一个在府里娇养调·教的一等一的千金,转而却推了个徒有其表的冒牌货应付她,她也会将这认为是莫大的侮辱。
池芮屏住了呼吸以此来压制心中的不安和惶惶,不等谢景昭开口,她就抢先一步再一次主动问他:“如果家里只肯嫁我,小王爷,您……会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