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平觉得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也只是在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活过了一次。
很多时候,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房间里,她用电脑打着打着字,抬起头来,发现房子里只有她和满院的风声。她侧耳听了听院子的动静,听到鸟儿在屋檐上轻轻蹦跳着,又轻轻弹开的声音;听到风儿轻轻撞上满树的枝桠和繁厚的树叶的声音;听到从围墙外,传来的车子过去、孩童跑过、喇叭响起交织而成的、属于外界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有点恍惚,她想起了她拉了很久很久的、现在连碰都没碰过的小提琴;她想起了最后见面仍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她想起了那睁眼闭眼都是满目苍白的医院房间,和那单调、枯燥的日子,跟病房斑驳的墙一样,了无生趣;她想起了路意,余婆婆,肖飞,余云,她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到了最后,她想起了永和,她又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幸运。
为什么我的生命不能再装下一个永和?为什么?
从开始接受治疗,到医生批准出院;从刚开始写作,到接连出版了一些小说和诗歌,在这个过程中,三平就没有停止过问自己这个问题。她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就像一个顽固的老头,在坚持着一些旁人认为不该坚持的东西。
敲门声打断了三平的思绪。她转头看了门口一会儿,才跑去开门。是路意,他站在门外,一只手提满了菜。三平仔细一看,还看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发着光。
“你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三平有点烦躁,但还是侧身把路意让了进屋。
路意吐了吐舌头,“我下次注意。”
“最好是。要是下次还这样不打招呼就过来,你看我让不让你进屋。”三平率先转身进了屋,路意笑着关了门。
三平还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要是以前的她,有什么不舒服的,顶多忍了下去,脸上说不定还会戴上笑。现在却不行了,她脸上的笑越来越戴不稳了,对于让她不舒服的事情,她也经常开口就说了出来——硬邦邦的,不留余地的,让对方感到尴尬的。
但不可否认的,她很迷恋这种感觉——这也太爽了!
路意把菜放到料理台上,对走上前翻着塑料袋里的新鲜食材的三平说,“今晚给你和肖飞做鱼吃。”
“行。”三平随口应了声。大约过了五秒,她皱了皱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经常要麻烦你。”
路意只需要稍微偏过头,就能看到三平低垂的眼睑。院子外,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刚好遮住了阳光,屋内暗了一会儿,她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半明半暗中。路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三平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嘴巴比脑袋快了一步,“我可以一直这样照顾你们。”
“什么?”云飘走了,阳光又从室外洒了进来。路意清楚看到了三平疑惑的神情。
脑袋里的那根弦终于跟上了嘴巴,路意才发现脸烫得不行。他转过身,背对着三平,打开了水龙头,开始洗手。
“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三平绕到了路意前面,盯着路意。路意低着头,在从水龙头流出的水流中,不断搓着并不脏的双手,心里开始怀念起进医院接受治疗前的三平——那时候的三平,不会追究,不会深究,至少在表面看来,她是迟钝地接受了许多来自他的关怀和爱意。
现在的三平,不再迟钝,就这么大喇喇地袒着一颗心,在阳光下,在风雨中。
和这样的三平相处,路意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但他又不想就这么下去。
路意关了水龙头,双手撑着水池旁。他抬起头,直视着三平的眼睛,“意思是,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想一直照顾你。”
这晚的晚餐,肖飞觉得很不对劲,而且,他能很清楚地察觉到是谁不对劲。
菜很好吃——鱼蒸得很入味,菜心也很清甜,黄豆猪蹄汤非常浓,白米饭也香喷喷的,很简单很家常的一顿晚饭,肖飞很满足。但当他从满眼满嘴的满足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今晚异常尴尬的路意和三平。
互动还是有的,但总觉得两人的肢体动作过于僵硬。肖飞奇怪地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脑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路意,路意瞥了他一眼,随即沉重地点了点头。
肖飞顿时觉得好笑,他耸了耸肩,继续埋头挑鱼刺。
晚餐后,三平说要继续写小说,把碗筷一推,就进了房间。路意呆呆地看着三平刚离开的位置,然后抬起头对着已经站起来收拾桌子的肖飞说,“完蛋了。”
“我总觉得你是不是过于杞人忧天了。”肖飞头也不抬,“喜欢就表白,无外乎两个结果——她拒绝了或者她接受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也证明不了什么。”
“不是我想得太多,是你想得太简单。”路意也站了起来,帮肖飞把碗都撂起来,拿到洗碗池里,“我和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如果她拒绝了我,我不止是没了一个女朋友,我还失去了一个好朋友。我不能接受这种失去啊,太痛苦了。”
“如果?”肖飞停下了刷碗的动作,“她还没明确拒绝你啊?”
路意摇了摇头。
“那她什么反应?”
“就……”路意靠在一旁,看着肖飞洗碗,“什么也没说。我跟她表白后,她就说要看书,进了房间。我刚做好饭,你就回来了,她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肖飞皱起了眉头。路意忽然一阵抓狂,“为什么我要跟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子说这些!”
“你怎么知道我没恋爱过?”肖飞看了一眼路意,路意怔住了。
“你先好好学习,把高考这关过了行吗?”路意真的抓狂了。
肖飞忍不住笑了。路意顿了顿,双手捂住了脸。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肖飞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她肯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迟早的事情。现在的话,你就让她先静静呗。她才从医院出来,你不能要她立刻就应承什么啊,这对她来说,太快太急了。”
路意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肖飞的话,点点头。然后,他张开了长长的手臂,从肖飞后面,抱住了他。
“你干嘛?!”
“你好懂事啊,我超喜欢你的~”
“滚开啊!”
三平躺在床上,并没有盖被子。她听了一阵房门外肖飞和路意的说话声,抬起了右手,揉了揉眼睛。
直到她听到了路意告别后关门的声音;肖飞哒哒哒跑进自己房间、又哒哒哒从房间跑出来的声音;最后是浴室门被关上、水从花洒里冲出来的声音——她才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开门走到客厅,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去想下午的事情。
也是只有路意这么坦白了,她才终于可以解释清楚心中那些对路意隐隐的疑问。她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即使在接受了抑郁症治疗后,她那尘封了三十几年的身体知觉和情绪感觉终于打开了一点,但是,不论她如何勇敢地去尝试表达自己,她的这个性格特质,还是没有改变。
其实除了后来出现的永和,三平都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路意很主动,很活泼,但她还是没有办法把以前那个一起和她读书的青葱少年,和眼前的路意对上号。在她的印象中,路意就一直是以前岁月中的那个模样,没有变化过。
于是,自以为是地,她以为路意也只是把她当做了以前读书时候的三平。这就是同窗之情,不是爱情。
但另一方面,路意又不是一个完美的演员。有时候,他的目光过于炙热;有时候,他的呼吸清晰可闻——即使觉得有点奇怪,三平还是没有多想——以前的她,怎么可能会多想,就连自己的事情,她都不敢多想,更何况是对着路意。
就这样,她合理化了路意的一切。
三平却从未想过,当她埋着头、看起来是在“处理”永和的离去,实则是在瞎忙活的时候,路意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他长成了一个有梦想,有希望,有野心,有欲望的人。他对她的喜爱,更是一天比一天多,多到他再也不想费心遮掩,再也不愿原地踏步,而是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睛,剖白了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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