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站在三平的病房外,站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了,也没有推门进去。
这家医院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偶尔护士推着车走过走廊,走廊里也只有一点动静而已。这跟普通医院那个喧闹的氛围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是,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疗养院。疗养疗养,不安静点病人怎么疗养?
余婆婆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她虽然也疼三平,但在她的心里,三平毕竟还是住过疗养院的人——她是真心疼三平,但也是真想儿子再找其他女孩子——起码是一个普通女孩子。
余云也知道自己老母亲的想法。换作以前,余婆婆一旦跟他有什么意见不统一,余云最多就是变着法地跟老太太打太极,不正面回应,也不作明显的对抗,只是做事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意。
但这一次,余云不希望也这么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因为这不一样了。
这大不一样了。对三平,对余婆婆,对自己,他都必须谨慎对待。
为此,他拉着余婆婆,正正经经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聊了好久。余婆婆一开始的态度很明确——“做朋友,完全没问题;做伴侣,真的不行。三平的状态非常不稳定,这样的伴侣不是完美的。”
“不存在完美伴侣这一说的。”余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坚定地说,“她现在状态不稳定,不代表她将来也这样。我相信她,她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她只不过是稍微迷了路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想和她一起去找那条正确的路。我要和她一起去找那条正确的路。”
既然他的心已经偏向了三平那儿了,他就必须负责到底。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三平的想法。就这样贸贸然冲进去向三平剖白心意吗?那他跟那个路什么意有什么分别?
而且那样一点都不符合他的人设。
他又不由得问自己,为什么在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人设问题。
转身正打算走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提着茶壶的三平看着余云,“我在里面等你半天了。”
余云立刻原地转身,走进了房间。
坐在沙发上,余云伸手想接过三平手里的茶壶,被三平轻轻挡了挡,“给我试试。”
余云缩回手,看着三平气定神闲地开始煮水、洗杯、过茶……一套动作下来,流畅无比,潇洒自如。余云看看三平手上的动作,又看看三平的脸,心里一片敞亮。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也没闲着。”余云说道。
“余云啊。”三平给余云倒上了一杯茶,放下茶壶的时候,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我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
“那你说说,我想要什么?”余云把茶杯举到鼻子下,慢慢晃着茶水,茶水刚沏好,它独特的芬芳和清香氤氲着,轻轻飘进了余云的鼻腔内。
“一个普通的、没受过任何创伤的伴侣;一段正常的、充满希望的关系。”三平说,“或许,你还想要几个可爱的小孩儿。这些,都是我不能给你的。我有精神病史,也就不能给你一段正常的关系。我更不会生小孩,因为小孩可能会遗传到我的病。再说了……”三平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信心……更多的是害怕对着小孩。我觉得我不会是个正常的母亲。就像我和肖飞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到现在,相处起来都还是很尴尬。”
余云抿了一口茶,清涩的茶味慢慢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放下茶杯,思忖了下,才又抬起头对三平说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伴侣也好,爱情也好,甚至是孩子,我都完全没有概念。看到你之后,我才有了概念。而孩子这种事,不要就不要,我对这事也没什么执念。”
“什么叫遇到我之后……”三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觉得余云回答得太快了,而且这个回答……稍显轻浮了点。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余云淡淡地又开口了,“我自己想要的,我自己知道,你就别替我想了。我也不知道这份情感是不是就是爱情,但我还真的挺想和你一起走下去的。起码,你现在都会沏茶了不是?”余云看着三平的脸慢慢地变红,不动声色笑了笑,“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你想要的。”
三平用手掌摩擦了下自己的脸庞,然后放下双手,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给余云把茶续上了。
茶香袅袅,满室馨香。
眼见着三平的精神渐渐好起来,胡医生再一次感叹了人类心灵的复杂程度——它很脆弱,必须用爱来好好呵护着,保护着,不然就会破碎;而要修复破碎了的心灵,所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往往是巨大的、漫长的——但是,也不排除像三平这种情况的出现。事实上,抑郁症是属于神经官能症,而往往很多时候,神经官能症只是人生痛苦的替代品。人们往往不愿意直接面对血淋淋的痛苦真相,而不断逃避,神经官能症便由此而来。但是,只有我们真正接受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真相,直面痛苦,并积极地、想方设法去解决这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问题,那么神经官能症就会相对地减弱了。
三平还会在院里继续接受治疗,但按照三平现在恢复的情况,年底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胡医生的心情很好,跟三平之间的咨询进程也发展得很不错。即使如此。胡医生的心底却还是藏着一个疑问——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原生家庭,三平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是带着“做自己”的祝福诞生的,而很显然,三平不是被祝福的那一个。
三平仍然不愿过多地提及自己的父母,特别是母亲。胡医生想,这一定是比永和带给她的痛苦,还要深远和顽固。
但纵使再怎么不愿意提及,三平还是做出了表示。她坚定地对胡医生说道——“我知道我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我也接受了。而我不会再被他们影响了……这是我对我自己的承诺。其实我一直都属于我自己,不是属于我父母,更不属于小提琴。”
胡医生相信三平的承诺,他知道此时的三平,已经不同以往了。现在的她,说得出,也做得到。
那么,不提就不提吧,只要三平懂得从那个环境中走出来,做自己的主人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胡医生也没想到,原来真正的三平——他指的是没有被过往的焦虑和丧失的痛苦裹挟着的三平——是那么能说的。现在的咨询除了跟进一下三平的状态,剩下的时间里,胡医生都不由得跟着三平的节奏开始唠嗑。不仅在咨询室唠嗑,出了房门,三平看到护士们,兴致也不减,逮着她们就开始唠。有好几次,胡医生经过三平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往里看,都能看到三平端着茶杯、一脸高深莫测地跟围在她身边的护士们说着什么。胡医生看了觉得好笑,同时心里的石头也能往下放了放。
正当胡医生以为日子就这么平凡又忙碌地过下去的时候,森平来了。
“不要怪我。”胡医生坐在森平前面的沙发上,森平低声说道。胡医生看着森平,并不说话。
森平抬起头,看着胡医生,又说了一句,“不要怪我。”
“谁会怪你呢?”胡医生问。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森平皱着眉头,“你,肖飞那小子,路意,还有那个校长……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认为三平今天得了这个病,是因为我对她很严格,是我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但是,我真的不明白,至于吗?”
“真的至于。”胡医生严肃地点点头。他看着一下子就泄了气的森平,接着说道,“而且,三平在之前受的伤害,是完全不可逆的。她现在的康复,只能靠自己,我们能为她做的事情微不足道。但我们不会放弃。”
“那你呢?”胡医生又问森平。
“什么?”森平蔫蔫地半抬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能为三平做什么?”
“我不知道。”森平说。
“你今天能来找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了,你其实还是关心三平的,至少你是不安的。”胡医生坚定地看着森平,说,“我的工作并不是要让谁不好受,恰恰相反,我希望前来求助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得到相应的帮助。我想帮你们。”
“你要怎么帮我们呢?”森平坐直了身体,“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只是一件家务事而已,要我承认我易家出了一个抑郁症患者,这太丢脸了。你要怎么帮我们易家恢复名誉?”
“谁在乎你们易家的名誉?”胡医生立刻反问,森平愣住了。胡医生接着说道,“我要帮的,从来不是你们易家,我要帮的是三平,和今天来我这里的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忙的话。”
“我没问题,不需要你的帮忙。”森平立刻回答。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胡医生不甘示弱地问。
“你只是过来推卸责任的吗?”胡医生又问。森平不回答。
“孩子,并不是你梦想的延续,易先生。”胡医生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医生,在和三平接触这么久以来,他早已把三平当做是一位朋友。现在,他想先替三平,对她的亲人,说出三平长久以来一直不敢说的话。
“你自己的梦想,你自己的人生,是你自己的,跟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生孩子,只是为了你自己,我可以告诉你——并不是以一位医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独立的人的角色——告诉你,你的这种行为,非常自私,自私透顶。而到现在,你还仍然认为,这是爱。易先生,恕我直言,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如果你爱你的孩子,你会希望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会希望她拥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会希望她能放手去做一切她喜欢的事情。你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是心智成熟的,她能拥有独立面对痛苦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你爱她,你就会接住她,而她也会清楚知道,无论她是什么样——无论她是不是小提琴演奏家,就算她籍籍无名,她的父亲,她的家人,也深深爱着她。如果你爱她,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她绝对不会感觉到孤独;如果你爱她,她就万万不会,用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方式,来逃避人生的痛苦。”
森平气喘吁吁地看着正在喝水的胡医生,说不出一句话。
胡医生放下水杯,清了清嗓子,一双再无笑意的眼睛,从眼镜片后面看着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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