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经露出一丝白线,太阳即将升起,启明星也慢慢暗淡下去。
李阀祖屋门外,火把熊熊,四个军官内着锦袍,外边披挂着闪亮的半身甲,手握着腰间的白鱼刀,是隶属内官统御的奉恩校尉。
每个军官身后都排列着一队士兵,身着黄边锦袍,手持制式军刀,没有昂贵的半身甲和白鱼刀,是奉恩校尉统领的称为力士的普通士兵。
秦飞鹏并未随李玉林出来,他回自己的房中穿上盔甲,拖了张椅子,将一条精钢马朔横在膝头,准备厮杀。
李玉林出了大门看见为首持节的那个内官一愣,怎么是他?
这内官姓秋,幼年家贫入宫,本无名字,上代顺王喜欢他安静稳重,凡事都要他伺候着,后来更是派到年幼的储君身边,并赐名:平,要他一辈子平平淡淡照顾好汲王子。
此时秋平年岁已高,颤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
庆王从小便得他照顾,感情深厚,登上王位后数次让他当内官太监令执掌内宫大权,却都被秋平以年老体弱,贱躯不堪使唤为由推了,力荐徒孙无舌担任。
自己却安心留在庆王身边照顾起居,无职无权,虽然此人性格平和,从不与人为难,可若是谁敢轻视他,那便是头脑发热,活的不耐烦了,要知道现在的太监令无舌可是个令小儿闻声而止泣的人物。
李玉林拱拱手,态度温和:“秋大人当面,您老可好!”
秋平抬手推开扶着自己的小内官,也回了一礼:
“一介老奴而已,怎敢称大人,李先生可好?”
“晚辈很好,日日读书,三餐饱腹”。
“恩,那就好,日日读书还罢了,这三餐饱腹却是个好词儿,我这一辈子便盼着天下人都能有这么个日子。”秋平老脸皱纹笑得都挤成一堆。
“李先生,老奴这次来是持节而来,原本用不着我,可是我担心这些猴崽子们粗手粗脚,办砸了差事就不好了,因此就在王驾面前自荐要来宣诏,你看是不是接一下啊?”
李玉林怎么也没想到秋平来了,此人名声甚好,与朝中诸人几乎没有对立过,甚至经常扶助落难的朝臣,他资历深,又是庆王视为长辈的人,他出手了,那些宦党多数便偃旗息鼓不再追杀。
无奈,李玉林下令:“开中门,迎王驾持节使者正堂宣诏。”
“不用了,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怪费事儿的,我既然持节就有这个权力,替王驾做主,免了吧,李先生,老奴想叨扰一杯清茶,单独与你聊聊?”
“晚辈求之不得,请!”李玉林一闪身让开一条路。
秋平回头对身旁的张一铭说:“你候在这儿,等我忙完了,你好好给李先生赔罪,那么个岁数了杀性还那么大!也不知道无舌那个小猴崽子怎么管教的。”
张一铭额头见汗,腰躬的跟个大虾米似的,口称:“老祖宗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
李玉林引秋平进了外宅书房,二人坐下,因天还未亮,不宜饮茶,便让家人准备了燕窝端上来,二人用了,开始说话。
秋平一改刚才的老迈之态,手也不抖了,腰也不弯了,朦胧的眼神也锐利起来,张口进入正题:
“玉林,我这么称呼你可算妥当?“
“秋大人是长者,家父曾教导,当敬重”,李玉林心中警惕心升起,这秋平看不透啊。
“嗯,你父亲人中之龙,你也不错,像他!”
秋平点点头,拿出诏令丢在桌子上:
“这劳什子又是绸布又是玉轴的,除了耗费资财以外没什么用,话都不能好好说,玉林,我之所以走这一趟乃是有几句忠言相告,你可愿意听我细细讲来!”
李玉林微微一笑:“自然洗耳恭听。”
“那我就长话短说,你们诸阀与内官这些年斗的有些过分了,我虽然躲在宫中却时刻关注,内官中人多性格偏激之辈,行事阴狠,若其行径有太过分之处,我会出手阻止,你可认可?”
李玉林仔细回想了一下,点点头:“秋大人确实救助不少落难之人。”
“嗯,聊胜于无罢了,不过错都在内官么?”秋平说了这句话目光炯炯的盯着李玉林。
李玉林无语,内官不过是王驾的家奴,被推出来与门阀作对不过是王室维护集权的手段罢了,他犹记得中年时刚入中枢随堂观政时,内阁诸公与上代顺王争执的场景,无半点尊崇之意。
秋平接着说:“你们门阀占据人杰地灵之处,传承圣人学说,开枝散叶,宗师贤者一大堆,门生故吏散布天下,就连开国的勋贵都退避三舍,良田万亩,佃农千户,你李阀传承文圣人学说,尚知道些礼义廉耻,可其他门阀呢?就是你门下,都是良善之人么?”
秋平话说的不紧不慢,可意思却很重:“我只是粗通文墨,不知道大道理,可活了这一把岁数,宫中又是天下一等一复杂之处,我只知道,这大顺朝要想安稳,靠的不是王驾圣明,朝臣忠谨,又或者是清除奸佞,而是王权、勋贵、门阀势力均衡,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啊!”
李玉林头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此乃金玉良言!
“王权弱则有内官横行,勋贵弱则武备废弛,边关烽烟四起,门阀弱便教化失调!民智不开,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这句话秋平说得声色俱厉。
李玉林起身行礼:“晚辈谨受教!”
“即日起,无论内官、门阀、勋贵如何争斗,我不管,但是若一家做大,行事过分,我便要出手,你可明白?”秋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嘱咐李玉林到。
“是”,李玉林冷汗淋漓,这秋平一介内官,居然气势如此之大。
同时心中也想,怪不得父亲当年偃旗息鼓,在出身勋贵的后妃巫蛊案中不牵连其家族,怕也是这种考虑,
“你那个逆天之子的孩儿在哪,叫来我看看!”
李玉林有些迟疑。
秋平嘿嘿一笑:“莫担心,那个田一博的推演我看了,文字说的隐晦,尚不知详情。什么生辰八字都是他的一家之言,做不得准数,不过你那孩儿无父而生,确有玄机,不过不足为外人道,你就无需多想了。”
李玉林听到这就放下心来,他心底还是担心孙女和这个增外孙的,出门吩咐叫人将李嫣然母子带来。
李子川被母亲拉着手来到书房,本没睡好,不过自小早熟,硬坚持着不打哈欠,跟着母亲向外祖行礼,小眼神还不住的打量坐在一旁秋平。
秋平扫了一眼李嫣然,便仔细的看着李子川,李子川也大胆的回望。
秋平凝视了一会,伸出手来:“小家伙,把你那个碧血化成的玉给我看看。”
李子川伸手捂住领口,回身望着外祖和母亲,李嫣然看祖父点点头,便矮下身来,微笑着说:“川儿乖,拿出来看一下。”
李子川顺从的摘下来,递给母亲,李嫣然双手捧了给秋平。
秋平伸手接过,翻来覆去的看着,片刻后笑了笑,伸手挂回李子川的脖颈。
“是个稀奇物件,材质是我平生未见过的,可这形状和感觉却像鳞片。”
“鳞片?”,李玉林祖孙俩异口同声的问。
“不错,当年老王驾亲征南疆平乱,我曾随身伺候,勘察地形时,曾在一山间遭遇巨蛇,长五丈有余,黑底白纹,游走如风,苦战后损失军士八十余人才将它击杀,为此薛帅的豹首枪都打成九曲十八弯了。”
“那蛇首双眼间有黑鳞一块,形状与此仿佛,断气后鳞片脱落,我捡起来给老王驾查看,数息之后,化为鲜血,入地而消散,这个物件比那鳞片更加光洁,似乎有光晕流动于其纹理之间,不是凡品,但总体看来,却大同小异。”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什么逆天之子之言无需放在心上,王驾被田一博的那道奏疏弄得心神不宁,无舌与你们斗的火起,便想摆弄一番,我也与他说了,你李阀不要担心,不过,玉林啊,眼前这张一铭你如何对付呢?”
李玉林听到此时完全明白,这秋平根本就是来警告他的,他的底线是三方势力均衡,不允许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依仗,可不知为什么却完全能感受到,秋平有说到做到的能力。
李玉林心中存了试探之意:“秋大人,晚辈这一生继承父亲衣钵,为我门阀崛起而奋斗了一生,何其辛苦,此生余下的日子便为家人奔走,我只有一子一女,女儿远嫁不去管她,儿子资质差点,可性格敦厚,进取不足,做个守家之犬又何妨。昨日晚辈想差了,只想着釜底抽薪,差点戕害自家子弟,如今张一铭打上门来,我李阀二百年传承岂能让他欺侮,无需外人,看我李氏子弟与其对阵!”
“好,内官左使奉恩校尉统领张一铭跋扈,与泰山脚下,大河南畔李氏宗族相争,与他人无关!”
至此,算是秋平与李玉林达成了协议,将即将开启的宦党与门阀又一次惨烈的党阀之争定性为奉恩校尉张一铭个人与李氏宗族的矛盾,双方不得寻找外援。
秋平笑眯眯的又恢复了老弱的样子,对李玉林说:“你去安排吧,是火拼还是斗将你们自己商量,我与嫣然和这孩儿聊几句,哦,别忘了准备早饭,老奴食量甚大,不可无荤!鱼不要,鸡最好!”
李玉林俯首称诺,转身离去。
李子川此时懵懂的看着眼前这个一会威风凛凛一会和蔼可亲的老者,满眼疑问。
秋平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你这孩儿血脉奇特,我也看不清是哪一个,老奴我守护中原,自然不能冒险,那些黄老之徒私心甚重,不过演星推算是有一套的,若我要你发誓无大顺陈氏准许此生永不入中原,若违此誓言,三界天雷击之,你可愿意?”
李子川听的稀里糊涂,看看母亲,只见李嫣然不停的点头,便向秋平行了一礼:
“我愿意,此生非陈氏准许,不入中原,可是为什么呀,我不懂!”
秋平眼中流露出欣赏的色彩:
“嗯,聪明,我来告诉你。”
李子川看秋平低下头,便凑了过去,老内官在他耳边悄悄的说:
“这个世界有人守护,有人破坏,现在我不知道你是哪一个,所以既不能害你也不想留着你在中原,所以远走江湖吧,慢慢的,时间会看清楚你是什么样子!”
李子川仍旧有些不明白,不过却郑重回答:“我记下了!”
秋平又是很满意的哼哼了两声,对李嫣然说:‘快去催催,饭食如何还没有来,难道你天下第八的李阀就没有几个勤快的厨子么?“殊不知李玉林才出去一小会,饭食又怎么能那么快就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