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一个人朗诵得那么投入,在旁边摆姿势配合你一下嘛,」乞丐委屈地说,「这也要打……」
「咦?我认出你来了,你不就是当天那个被恶少打然后被我哥救下的那个乞丐吗?喝!你那天居然就那样跑了,害我大哥去官府无人作证被打……」
「我,我不敢见官的啊……你,你要生气,再让你多打几下……」乞丐伸过头去。
他低了头,很久不见动静,偷偷抬头时,却看见阿凤呆呆地靠在门柱上出神。
他小心地走过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阳光很亮,很真实,慢慢从伪装的背景中剥离出来。
纯粹的光线,像针一样刺入人的内部。
从内部生长出来光线,充满煦和的感人情怀。」
阿凤又开始望着远方痴痴念着。
「是的,情怀。自然充满情怀,等待人类发出共鸣。
在共鸣声中,自然显露它神秘的骨骼,一览无余,通体透亮。
是的,阳光,发育良好,营养丰富的阳光,从天而降,在头顶像神发出的召唤。
不只人听见,绝对不止……」
阿凤听见了这深切的回应声,她的眼睁大了,泛出光彩,她寻找着这柔情而恳切的声音。
她惊奇地看到,那个乞丐正在深情地诵咏着……
「荷花如水,叶瓣如少女展开,羞涩而且大胆。
几千年期待之后,一个静谧的午后,相逢如约而至。
风从每一根毛发间吹过,带动根部发出振动的快感。
葡萄叶转过身去,发出惊喜的叫声。
绿叶间闪露出新鲜的紫色果实。如果成熟。如果成熟。
我不能看到。我已经看到。时间之火留下痕迹,土地重新肥沃。
远处无人见过的水,集结在人类的面前,第一次带来活着的证据。
是的,我活着,但我需要忘记。在这个阳光泛滥的时间,在水的包围之中,在葡萄叶的歌唱中,在荷花的开放之中,请让我成为一头动物。把阳光含在口中,细细咀嚼……
尘世间的王,在此刻君临一切。」
乞丐完成了他的即兴朗诵,手还举在半空,似乎想邀明月共舞。
他回头看见阿凤痴痴地盯着他,立刻又抱头蹲了下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准打脸啊……」
「你……你……你听懂了我的话?」
「听……听懂了一点。」
「我说的是什么?」
「思念。」
「你说的又是什么?」
「报答。」
「怎么可能是你?」
「我说了我不是有意的了……这回不打了吧……」
「为什么会是你!」阿凤不知是哭是笑,跳过去又是一通捶:「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满怀心事,居然只有一个又脏又烂的臭乞丐才听得懂!连他,连他都听不懂……为什么啊?」
乞丐忽然站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真奇怪,他一正经起来,脏脸上就立刻涌起了让人无法侵犯的庄严,他的乱发也变得别具性格,连他的黄牙,都好像闪出了金光……
轿子摇晃着。
轿子摇晃着,她的心却坚实起来。
「停轿!」她掀开轿帘大喊着。
轿子停了,她跳下轿来,轿旁的骑将看着她。
阿凤走到那将军前深施一礼:「大人,对不起,我……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嗯?」那骑将好像要从马上跌下来。
「这些天来,我日夜思念着他,希望他来接我,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期待的,并不是所爱,而是一个好朋友,还有……一份虚荣。当这一天终于来的时候,我的感觉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我没有快乐,只有不安,好像整个人悬在天上,你知道,我太怕这种感觉了,害怕总有一天,我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明白,我只是个民女,我更适合在小镇里,每天早上去河边打水洗衣,和伙伴们谈笑,黄昏看着夕阳照在山岗上,闻着炊烟香,心满意足地又过一天。我也许真的不适合做皇妃,我想,我只是皇上微服出巡路上遇见的一个好朋友而已。皇上也许也被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蒙蔽了,也许我进宫后他会发觉错了,我并不如在农家时那么可爱……总之也许我们都错了,他是天上太阳,我是地上小草,还是让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永不相交的好,不然,也许并不会是个喜剧……」
骑将怔怔看了她半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进宫啦!」阿凤沖他大喊。
「哦,明白了,早说嘛,叽叽咕咕一大堆,骗稿费啊你,你不进宫皇上还怕没有女人吗?兄弟们,收工啦!」
「领盒饭去啦!」一下子士兵宫女宦官们抛下旗帜彩巾,哄然散了个一干二净。
一下只剩阿凤愣愣地站在路边:「这些人倒是爽快……」
她回头,满路丢弃的旗帜彩巾,随风鼓动,残花飞起,刚才还是繁华盛景,一瞬间变作好不凄凉。
「这就是荣华富贵吗?」阿凤忽然轻笑了起来。
她实下了一条心要做她的民女小凤,哼着小调向回家的路走去。身后,丢下那一片倒伏的旗带在风中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