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辣鸡

PART 7

不想社交,却想脱单,就和不想睡觉,但天天都在做梦一样。

——《眠眠细语》

因为刘江上一次砸杯子、动拳头的事还历历在目,所以刘清进门前,晏初水先叫了两个保安站在自己身侧,以防万一。

当然,殷同尘是必须挡在前方的。

刘清跟着小秘书走进来,她看起来比刘江年长一些,容貌有几分相似,但整个人的气质与刘江完全不同,没有嚣张、自负与狂妄,甚至还有些卑微。

“不好意思,晏总,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女人的声音带着她这个年纪惯有的低沉,“我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下我弟弟卖画的事。”

晏初水稍稍侧出身子,轻描淡写地说:“关于他的部分早就处理完了,他只是还欠我一万块钱。”

“你是来替他还钱的吗?”他问。

面对潜在的危险分子,晏初水始终保持距离、保持警觉、保持态度。最好是一句话就把天聊死,让她知难而退。

果不其然,刘清脸色一变,面露尴尬,“不是。”

晏初水笑而不语。

这样的笑容配上他清冷的表情,即便不发一言,也会令人心中发憷。

刘清攥紧双手,又说:“我听刘江说,您要把假画的事通知各大拍卖行,以后我父亲的画都会变得一文不名,是吗?”

晏初水方才还觉得她身上有些许地方与刘江不同,听到这话,不禁冷呵一声。

“所以你也有画要卖,怕卖不出钱?”

“不是的……”刘清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后才说,“其实我父亲并不是很喜欢我,所以我很早就结婚离开家了,他也没有留下什么画作给我。”

“既然如此,你父亲的画值钱不值钱,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他随意地说。

“可是这很影响他的声誉。”刘清语气执着。

晏初水凝视了她一会,从他淡漠的目光中,刘清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意思——刘林这样的画家,在他眼里,是不存在什么声誉的。

来墨韵之前,她就从弟弟口中听到了无数对晏初水的谩骂,以至她已经提前做好了面对一个疯子的准备,可见到本人,刘清倒觉得他并不是疯子。

他只是格外地看不起人。

又或者说,他看不起像他们这样并不属于核心艺术圈的人群。

业内人人都知道,晏初水的眼睛是开过光的,所以光圈外的世界,他向来自动打马赛克。

“我知道,拍卖行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作品卖出去,那些出名的画家,一件作品百万、千万都是常事,但不是人人都能够成为大艺术家的。”刘清垂下双眼,黯然低语,“其中也包括我父亲。”

“这个道理我比你懂。”晏初水回她,“你弟弟买的赝品都画得比他好,而且这件事对墨韵声誉的影响才更大。”

她不提声誉也就罢了,提起这个,晏初水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前天晚上他上网冲浪,竟然看到有天发帖嘲笑他,说墨韵的晏总眼睛不是开光了,而是散光了。更有甚者,说他是早上起床没洗脸,糊了眼屎去看画。

声誉?她还好意思提声誉?!

保安大约看出了他的意思,上前请刘清离开。

“可这不是他的错!”刘清侧身避让,提高了语调,“如果可以画得好,谁不想呢?”

她眼中依旧有卑微,却多了一些难得的勇气。

“热爱、天赋、机遇,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三样的。很多人是画得不好,但他们一样热爱艺术。假如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因为退休离开美术馆而心情低落,最后……他毕竟是我父亲,不管他画得好不好,在我心里,他都是一个艺术家!”

刘清的声音沙哑哽咽,听得出来,她这番话是发自真心的。想来刘林过世尚不足一年,她谈及父亲,一时伤怀也是难免的。

世界很残酷,艺术的世界更残酷。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

就连一直坐在人群后的晏初水也骤然起身,刘清下意识抬头,满怀期待。

“晏总……”

然而下一秒。

他抬起长腿,直接踩上沙发,一跃到后方。

年轻英俊的男人,腰身劲瘦,动作迅猛,不知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沙发后竟藏着一块一米多高的防暴盾牌。

“我觉得你情绪有点激动。”他站在盾牌后说,“我怕你攻击我。”

“……”

刘清觉得,弟弟的话好像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是疯子啊。

***

落地窗前,晏初水负手而立,确认楼下的小秘书已经把刘清送上了出租车,他才稍微安下心来。

刘清来之前,天还未黑,此刻夜幕降临,他的心情也变得更糟。根据科学研究,容易情绪激动的人攻击性要比普通人强上好几倍,刘林又是心脏病过世的,情绪大起大落应该是他们家的传统。

不得不防啊!

殷同尘走到沙发背后,单手举了举那块盾牌,材质优良,分量不轻,估计是上次刘江闹事后就备下了。仔细想想,还是别让晏初水这样的人祸害小姑娘了,别说是结婚,就连让许眠签约到墨韵,殷同尘都觉得是作孽。

白手套什么的,终究是身外之物,他看开了。

“晏总,司机已经到了,你要不先回家?”殷同尘问。

晏初水转过身,漆黑的眼瞳中思绪深重,似乎在想事情。

“刘清刚才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殷同尘一愣,不是吧,人都走了,现在回味?

他挠挠头回答:“其实她说得挺对,热爱、天赋、机遇,要成一个大艺术家,三者不可缺一。三者皆有,那是毕加索;有热爱有天赋,没有机遇,那是梵高;但更多的人只有热爱,所以活着的时候不出名,死后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晏初水摇摇头,“我是说她家的事。”

“啊……”殷同尘恍然大悟,“就是子孙不孝呗,刘林自己应该也想不到,儿子会在他去世后干出这种事,害得他名誉受损……”

晏初水很是嫌弃地望了他一眼。

殷同尘暗叫不妙,他居然没有领悟老板的意思?!这可是重大警报啊,意味着他的前途事业都将受到巨大冲击!

“那是……”

“她说她父亲不喜欢她,所以她很早就结婚离开家了。”

殷同尘呆住,这是什么刁钻的角度?

晏初水神色严肃,提出一个相关论点——

“许眠也想结婚!”

“……所以呢?”殷同尘问,“她爸也不喜欢她?”

“那倒不是。”晏初水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肩颈,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她好像就没有。”

“……”

见身后的人没有跟上自己,晏初水停住了脚步。

“晏总,你们真的是青梅竹马吗?”殷同尘满脸的迷茫。

“怎么了?”

“这种事怎么能好像呢?!”

晏初水看起来比他还奇怪,“我只是去她家学书法而已,调查常住人口就行了,难道我有多疑症吗?”

“???”

殷同尘有点怀疑人生了。

“还有。”晏初水再次申明,“我和她从小认识,她就是青梅了?”

“那是……”

晏初水短暂地回忆了一番,他刚学书法那会儿,许眠还不会握笔,就趴在他桌边磨墨玩,没错,想到这里,他十分笃定地说——

“是书童。”

“……”

***

晏初水接手墨韵后就一直是独居,房子位于城市新区。说是新区,其实已经开发了十来年,随着城市规划的变迁,近几年已经成为本市房价最高的富人区。

他不喜欢太大的面积,又不喜欢太高或太低的楼层,不喜欢被陌生人包围,又不能周围完全没人,所以在这个以安保系统优秀著称的小区里,他买下了一整层,自己住在当中一户。

大三室的标准格局,很符合他的日常需求。除卧室、书房外的另一间是藏品室,虽然拍卖行有专门保存书画的库房,但一些私人藏品,他还是习惯放在自己身边。

欣赏书画是晏初水最喜欢的事,没有之一,所以手边的藏品也都是他最钟爱的。其中就有一张当年黄珣送他的七言对联,写的是元四家之一倪瓒的一句诗——

池水云笼芳草气,井床露净碧桐花。

他依稀记得黄家以前的样子,临河的徽派小院粉墙黑瓦,古朴简洁。园中的回廊下有一方清池,池边有嶙峋假山,并以芭蕉、细竹,庭院不大却草木生辉,颇有青山碧水的诗情画意。

当年晏初水就对黄珣说,黄老师,你这个房子太危险了。第一是临河,发洪水时最先被淹;第二是围墙不高,小偷很容易翻墙而入;第三是草木繁茂,容易招来蛇鼠虫蚁。

可黄珣回了他一句,眠眠喜欢这些啊。

彼时的许眠正蹲在池边捞蝌蚪,五六岁的年纪,扎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冲他大喊:初水哥哥,我捞到小蝌蚪啦!它会长成小青蛙吗?

在没心没肺的年纪,干着没心没肺的事。

晏初水淡笑:不会,蝌蚪长大了都是癞蛤蟆。

许眠:……

说起来,晏初水在黄家学了八年书法,却从没见过许眠的父母。其实这事在檀城也不算秘密——黄老师的女儿和父母断绝关系,丢下一个孩子就离家出走了。

那么如今呢?

她急着想结婚,也是因为有谁不喜欢她吗?

晏初水蓦然想起那张瘦瘦小小的脸,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还有那头柔软蓬松的卷发。

唔……

果然毫无让人喜欢的萌点。

也就,画得还行。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将许眠那幅《松下观瀑》从画架上层取了下来。画轴一开风光现,或许是从小跟着她外公练字的缘故,相较于同龄画家,她的笔法更加灵动,用墨也更为娴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热情、天赋、机遇,她算是占得其一,可心不在此的人,给她机遇也是白白浪费。晏初水不爽地皱起眉头,他倒要看看,她急吼吼地要结婚,能嫁给什么小辣鸡!

不对、不对……

明明是又累又忙的时候,为什么总想起这件蠢事来?

他猛然警觉。

许眠说了一句荒唐话,较真的人却是他?这种荒谬的理想不仅钻进了他的大脑,还使他冥思苦想多日?

果然啊,积极进取会有天花板,但堕落沉沦是没有下限的。

他居然被许眠给腐化了?

晏初水一把卷起画轴,丢进一旁的青花卷缸中,毅然决然地——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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