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村委会全貌

忠孝村占尽汾镇地理优势,恰将镇中心围了起来,七个湾分成九个小组分踞铁路南北。仅此即可明白忠孝村在汾镇的地位。占了地利,忠孝村的村民懒散些,日子也比别人好过。在这里,钱好去好来,多数人并不苛待自己。他们的田地大多荒芜了,只因粮食太过便宜。种田一旦失了信心与进取心,人就眼见松懈。菜园更由它去生长野草,没几个人愿意种菜的,出门就是菜场,全靠买,使得很多异乡来的菜贩子有利可图。

这里的人很富有吗?也不是。

忠孝村人许是尝着了混日子的快乐,顶多都只盖了楼房就安于玩乐,以至赌风盛行,波及全镇。外乡人看了都只管不解,知道在此混生活的便当。然而,忠孝村人自有理论:我们吃的就是地盘儿饭,哪用得着去死拼活奔?照样强于他人。但年前有人去上海发达了,忠孝村人毕竟也玩得腻味了,就加入到淘金队伍,成群结队地去上海、转南京,好消息不断传回,刺激得半年之间汾镇物价猛涨。政府不加理睬,只管派了工作人员去上海寻借口创收,既增加财政收入,出行的一概用度又有人买单,去的干部工作带旅游,一举两得。只是被访者无奈,脸上笑嘻嘻,心里骂那群绿头苍蝇。

忠孝村虽占地利,村民却多不团结。按理说有村办企业,实则仅靠了诸多不动产取利。说起来可笑,忠孝村真像极了汾镇的接代儿子,与汾镇的总体形象毫无差异之处。同样是外表华美,内容空虚,一群并无多大雄心壮志的领导人。

下午一点半钟,村委会成员到齐。照老例他们先在兴孝路路头的大榆树下聚合,再一起去兴孝二路的村委会办公室。

这是一幢三层的半仿古建筑,样子倒不错,中西合璧,玲珑可爱。共有两个大间,余者都是单房小间。底层一个大间里自是横了一排文件柜,围一圈办公桌,桌上堆满了纸张书本,茶杯水瓶。有一面墙,挂满了各种金光闪闪的奖牌。与之相呼应的是另一面墙,悬挂着村计划蓝图、小康指数、结算报表等。旁边二个小间分别是“民兵之家”和“计划生育活动室”,里面除了些漫画图片,活动记事本,再就各有一张大桌子。

二楼的一个大间几乎占满整整一层,是大会议室,摆放着几十套桌椅,一整套放像设备,另挂有国旗、党旗。和一楼一样,也有厕所,厕所一边是一间条件齐全的麻将室。

三楼空着几间房。但有一间里面摆了张乒乓球桌,房门上写着“青年活动中心”的小红牌子。因为常年没人来,三楼也常是蒙着厚厚灰尘的。

这一天,村干部们的下午活动与往有别。平时他们下午是不上班的,除了每季收任务外。上午,赵力维正式当选为村长,他在下午理所当然地有所表示。他称来了一大堆奶糖、水果、点心,随大家分吃,扰乱了日常的饮茶习惯。汪主任上午做了件卖力不叫座的废事,这时深怕受责,烧好开水后就只顾吃自己的东西,不予发言。柳如俊放颗糖在口中含着,和张志芳在小声说笑,张志芳手里捏着毛线活。刘国柱看一气报纸,吃一气果子,笑谈一气,好不快活的胖子!易长征则肃着面孔与赵力维在谈镇里及管理区的杂乱事体。赵力维打着喏说:

“他们多半要小瞧我的,都说我太年轻了,成了干部少年化。还不承您张着!”

“这个不要你多操心。你做事不要太冲动、太意气就是。你知道,金立德那种投机分子,上面是不要他的,管他得了多少选票。何况选票还有问题,发下去九百九十张,倒收回了一千二百张不止。也不是谁数的!”

“都还不是您那鬼表弟!”张志芳说,“他可不得了,是个活瘟神!走哪儿坏哪儿。”

易长征想着,没作声。刘国柱抬头对赵力维说:

“小赵,以后有什么,你可别自行主张,回来跟老易讨主意,知道吗?你还得炼些日子才好。”

赵力维听得这话,心下尽管很不舒服,也只有说:

“当然,当然。”

“谁给轧死了?”汪主任忽然说。

大家都怪他怎么这么问。柳如俊说:

“你耳朵老尖的,听到了什么吗?”

“刚好像听人说,道口又有人给轧死了。”

汪主任跑门口往外望。大家都没听见,不信,便支汪主任去瞧瞧。汪主任一走,张志芳说:

“他怎么跟个警犬一样管事儿呢!”

说得大家都笑。

这时,镇委组织部和团镇委的几个年轻小干部路过顺便来坐坐,问了选举情况,便向赵力维祝贺。赵力维与这群人中的一位是同学,立下有相形见拙、时运不佳之感。正要去买糖来,人家却告辞,说要到湖区吃螃蟹甲鱼,喝喝咤咤地走了。赵力维呆在那儿。易长征笑了,说:

“努力点儿,有强过他的一天在那儿呢!只怕你把握不好机会。”

“您说说看,当年他跟个猪似的,蠢得凿子都凿不进!现在看——还不人五人六的,指不定哪天就成正果了。”

“谁叫你没养个好老子的?”刘国柱说。

“风云变幻哪!难保明天会是怎样的,得意早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谁还稀罕当个小镇干部的?”柳如俊说,“我看做个农民也还行。”

“粮食价格抬不上去,化肥种子却一个劲儿地涨,做农民做得起吗?”张志芳叹了口气。

“种点田够吃的就完了,谁还有剩余的粮去卖不成?涨与不涨,并没太大意义。”

柳如俊的话得了大家的认同。田地多的地方还是更关心粮食价格一些。张志芳忽而说:

“易书记,莘夕去年的人头钱交上去了吗?头两天和他们永福村的薜凤生一起开会,他还向我提起过。这几天搞选举,我忘了跟您说了。您劝了莘夕的吗?”

“劝她什么?她又没来,我不能跑永福去吧?我替她交了,免得多嘴。那边倒看了点面子,少要了一百多块,”易长征心里不大痛快地说,“她也是太犟了些!人家不瞧我的面子,多已把她抓去一次。她以为自己是谁呢!”

“他们永福的人头钱是多少?”

“人平一百五十多呢!比我们多出了三分之二。”

“呀!”张志芳和柳如俊一同惊叹道;张志芳说,“难怪抵着不交呢,负担真够重的!可是您家莘夕闹什么呀?就三口人,女婿在上海做得又好,哪在乎这几百块钱?”

“你们别以为她是舍不得,她这人,思想有点问题。她倒有一套道理拿出来——”

正说他女儿莘夕的事,一个七、八十岁的寒酸老头子探头探脑地来到村委会大门口。刘国柱一眼瞥见,放了报纸,到门口说:

“您有事吗?”

那老人也不言语,似哭非笑地拄着拐杖望着他。张志芳在里边问道:

“国柱,是谁呢?”

“一队赵麻子赵火生的老爷子。八成又在家闹了一场,”听里面都不作声了,刘国柱又说,“您这样可不是个办法,能迁就就迁就他们一下吧!不是您发脾气的年代啦!您也知道,为您的事我们这些人跑了多少路。只怪您儿子太狠了,一点儿不听人劝。您又来做什么呢?说找法院吧,您又怕他出丑。那就没办法了。回去忍着吧,回去吧!”

“我——”老人哆嗦着说,“两天没吃,两天没教我吃一粒米饭,我饿得实在没气力了,您做做好事——”

“什么?”易长征赶紧跑出来,拉着老人问,“真没吃饭?他胆子够肥的!王八蛋!他还变本加厉。这不治治还了得,坏了地方上的风气!”

易长征扶了老人进办公室坐下,吩咐倒茶,又取过几块松软的糕点,让他慢慢吃。看着老人,易长征皱着眉直沉思下去。过了会儿,他作决定地说:

“这事该管。赵火生太过分了,以前还只是骂几句,现在他是存心往死里办这老的。请派出所办办他倒方便。他怎么把自己亲爸看作眼中钉呢?老人总有惹人嫌恶处,毕竟是老人,该体谅着才对。他不也在养儿养女吗?这回好好整整他,也起个警戒作用。”

大家都同意办办赵火生,便由赵力维直去了派出所,顺便送出了老迈的诉苦人。老人听说要找派出所,许是饿得绝望了,当下并没有阻拦之意。

易长征回来说:

“名为忠孝村,真正忠孝的有几个人?都是活人日鬼,哄自己罢了!”

两个女人也叹息起来。让易长征欣慰的是,村委会的几个干部也还都是很孝顺的,对得起天地良心。或许这一点应该成为入选干部的首要条件,试想,连对父母都不孝顺的人,他怎么能为人表率?他又有什么样的坏事做不出来呢?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讲各自湾里的谁个谁个不孝,哪人哪人又是怎样地待奉老人,对待兄弟,汪主任兴冲冲地转回,不及进门就大声说:

“铁路上真的轧死了人,是程镇长的老亲娘!”

“呀!”柳如俊叫道,“那个憨厚的太婆吗?可怜可怜!好不容易才刚享享福,说沾了女婿的光。”

“这是第几个?开年到现在轧死了**个吧?”刘国柱心不在焉地说。

“七个!”柳如俊肯定地说,“是七个。这个季度我们村出生了六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前天我还在想,车站死了六个,我们生了六个,这儿倒持平了。今天又多了个死的。”

“你这是什么算法儿?瞎扯蛋不是?”汪主任笑着说。

“玩玩,好记些。这我们不又有礼要送吗?好象去年年底他家还过了客的,是小孩过十岁吧?”

“你记错了,那是去沈主席家。程镇长的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也是礼。去年他家是丧事,忘了吗?他老家的爷爷过了,丧席开了一百三十八桌;开场子赌了两夜博,抽头钱就得了六万多。那天你还搓了麻将的,记性怎么这样差?”

“哦,记起来了,我还说不搓,要去看人家赌,一捆一捆的钱,眼睛都看红了!”柳如俊抚着额头说。

“他就在旁边儿钓虾子,把几百块钱输光了,”张志芳指着汪主任说,脸已笑得变了形,“听说回家跪了半夜呢!心里也太没数了,我们这些人,能挤那堆里去吗?”

“我说不去的,害得我输了那么多!这倒不打紧,人家还嫌我们人去多了,钱送少了,吃都吃回本儿了。”

“谁嫌送少了?”易长征说,“送五百还嫌少,想要多少呢?他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多点儿!”

“我要是人家,一天死一个爷爷也愿意!”刘国柱慢吞吞地说,“死一个就净落近十万元,比做什么生意都来劲儿!我们几个村的会计合着替他算过了,差不多十万。”

“好容易!你们不见小赵刚才那气色,痛苦哟!他这么年轻,应该有机会往上爬的,是不是?”柳如俊拉着张志芳说,“就是小家子气了点儿,不够爽朗。”

“该叫汪主任去派出所的,赵力维是个糍粑屁股,走哪儿粘哪儿。派出所的小孙就最讨厌他了,这回别让两个碰上斗气,”刘国柱说,“避着他说句话,不定人家金立德比他强得多,说话都够豪气。”

“你别看他不顺眼,”易长征说,“年轻人,只要肯学习,怕没上进的一天?他市里的那个叔叔和杜书记是老战友,杜书记还蛮看重他的。就这样了,抬着点儿,要不外人都来踩他,那就不好看了。我说了啊,肉烂在锅里,对外保持一致。还有,计划生育工作盯着点儿,各人要管好各人湾里,尤其是大肚子,个个要登记上册。”

柳如俊去拿了计划生育台帐翻看着,一边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什么。张志芳却将一份房租合同送给易长征看,她认为合同上一条条款写得有问题,必须改过来。刘国柱凑过一起看,是一份空白合同,作样式的,沿用几年了,并没出什么纰漏。但确实有问题,易长征念了几遍,不太通顺不说,还会给人造成误解,便叫刘国柱去改了,然后由张志芳拿去复印。柳如俊说:

“易书记,我们村还有好几个二女户没结扎呢,催好几回了,就是不见效。柳西也有一个,叫冬秀的,生死不去。还帮她瞒吗?”

“先别报,我晚上去她家看看,做做工作再说。还有,大家别忘了,趁人都在家里,各人回去提醒提醒春征的事,能收多少收多少,凑凑,差不多就齐了。最好是收钱,收粮食只有村里佘的。村里快要贴不起了。”

办公室正墙上有一只大挂钟,嘀哒嘀哒走得欢。微黄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令人看得清办公桌上蒙着层细细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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