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探得异常气息,立即跳了过来。
林间四面八方传来了急促脚步声,丛林枝叶无风而动,起初窸窸窣窣,进而婆娑影动,沙沙作响,杀机重重。
山河站定了脚步,听声辨位感其气息,这下似乎是围攻而来的。
他皱眉凝神撑掌,蓄势待发。
须臾,黑林之中遽然窜出十几头嗜血野狼,一瞬将他团团围住。
还以为是什么凶猛野兽,岂料是一群饿得慌的野狼。
山河眉头一挑,狼算是老对头了。
年少时狼口脱身的他,曾狠狠地拔下了狼身上最凶狠锐利的武器——四根狼牙,从那以后,他野外逢狼,必摆出那战利品杀鸡儆猴,狼见之则不战而归,十分奏效。
如今这狼牙不带在身,况且这群狼显然不同,它们的前脚比山河的手臂还要粗壮,双目充血地瞪着他,杀气腾腾,张牙舞爪缓缓靠近,正蓄势猛攻。
在猎物面前,它们往往是最有耐性的,而此刻的稍安,等的正是狼王的号令。
看来,此地的猎物并不多,才养出了这么一群饿货。
山河唇角扬起,他倒不介意再一次拔下几根狼牙耍耍,只是对它们而言,过于残忍了。
吾名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躲在了他身后。
“没出息。”山河瞥了它一眼,摇了摇头。
嗷——
一声嗥叫,在林子里爆响,狼王充满威严的狂嗥,如抽在狼群身上的钢鞭,霎时,狼群发疯般朝着山河猛扑上去。
随着狼王的发号施令,从更深的山林里再冲出了十几只狼,前扑后冲地意图进行集体屠杀。
顷刻间,一道火光横扫,自围攻的狼群内冲出,紧接着便是呜呜震颤的凄绝哭嚎,饿狼们被抛出了几丈远,挣扎爬起之后顺着风狂逃远去。
山河站起身来,看那群饿狼已经远遁,心想这也许是它们最为惨烈的一次捕食了吧。
地上铺着一圈熊熊烈焰,山河俯身抓了地上一把土,手一掐诀,那把土随即撒出,扑灭了那燃烧着的火圈。
吾名终于从他身后瑟瑟出来了。
“你呀,胆子怎么就这么小啊?”
吾名撇着嘴看他,山河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当初你主子在造你时,都想些什么呢?”
吾名委屈地摇摇头,凭自己那点浅薄的意识,绝不可能知道此前发生过什么,山河也不指望它能回答出来,就当做是随口问问。
他将目光投远,往前走去。
月色朦胧,前方一片漆黑,却似有人影浮动,树林又是一阵响,山河凝眉,呼出一口气,手一挥,空地之上窜起一道火焰,周边之景顿时清晰可见。
而那些个人影倏忽不见了,既不曾犯他,山河也不去追究了。
此方山岗临崖,再往前去便是个峭壁了,山谷之下仍有山谷,这宵皇之“奇”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而此刻,他也无心去看什么风景了,目光如炬地盯着临崖边上高置的一面大鼓,缓步走了过去。
愈走愈近,鼓面上的符印就愈来愈清晰,山河的心如鼓震,一震则心头一颤,一颤又如在心坎上倒拔金钩,他捂着心口,神色惶遽,却依然朝前走去。
鼓面上是一个大大的符印,纹路较之棺材上的更为复杂,走笔之势也大有不同。
他怎会不知此符是什么符,他曾小心保留,日夜注视,早已铭刻于心,哪怕不精于画符,他都能将此符一笔不落地画下。
当年高人亲手在他的臂上留下的符篆,让他对照着寻鼓,怎会有错?又岂能有错?
符是招魂符,那鼓也必定是招魂鼓了,他依旧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寻了多年的招魂鼓,必定还能用吧。
山河格外清澈的双眸跳动着火光,泛着点点晶莹,依旧深深注视着这面鼓。
他缓缓靠近,轻抚上那面鼓,双手不住地颤着,冰冷冰冷的鼓面,让他一瞬缩了回来,山河双眉蹙得紧,看鼓的眼神极为复杂。
柔情暗含几许,不甘与恨意更甚。
“果真……”他轻喃着。
火光映射下的符印许是过于扎眼了,连带着过去的种种也忽然间窜进了眸子里,让这双眼难以承受,之后委屈、遗憾、孤寂、沉痛通通化作泪水涌了出来……
不堪重负的他竟抱着大鼓痛哭了起来,双手却不停地摩挲着鼓,一遍遍摩挲着。
身旁的吾名无法感同身受,但是看着山河这般模样,也忍不住揉眼睛,即使并没有掉出眼泪来。
咚——咚——咚——
蓦地几声鼓响,沉而重,划破了黢黑的夜,也让山岗吹来的风带向了远处。
祈楼内映景屏窗前端坐的人,捂住了突然疼痛的胸口,侧耳听,竟是一阵鼓声飘忽而至。
他目光一敛,抓起身侧的鬼面具,夺窗而去。
少顷,归魂岗上一袭白衣翩然而至,一戴着鬼面具的人,轻飘飘落了地,素白的靴子下轻尘荡开。他眼神含剑,目光四扫,那方鼓架上竟空空如也。
招魂鼓……不翼而飞了!
雪白宽袖下的手屈握成了拳,狰狞的鬼面具在冰冷的月光下,如同覆上了一层阴森之气,更显诡谲。
他临渊而视,底下一片幽深,未几,黢黑中一点白光忽现,愈来愈近,晃眼之间,一道白影飞速冲了上来,似乎卷着尘沙,呼啸上岗,宁静的归魂岗上顿时回荡着阵阵呜呼风声。
他将目光锁在了那道白影上,凝神中还带着几分精采。
山河把腰间别着的那筒酒喝光了,神情有些恍惚地踽踽走着,他无力再驱使吾名了,便将吾名藏进了怀中。
不知走了多久,只知天一瞬亮了,倏忽又黑了,直到肚子咕咕作响了,他才晃神过来。
山脚下房屋零星散布,又错落有致,眼下屋内灯火通明,应是山中猎户。
此处房屋皆用篱笆围起,每个篱笆院内就有四户人家,共十个篱笆院。
山河来到了篱笆外,往里望了眼,除了一堆燃烧的篝火在院内,并没有什么人,似举办过什么活动刚散场。
此地的人应喜欢夜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扣了扣柴扉,无人应答,也没有人从里头出来,他停了一会再敲,还是无人。
山河叹了叹气,看来是夜宿无门了,吃饭也没着落了……
他失落地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时,就碰上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
“对、对不起……”山河随即作了一揖。
就这一揖,他已将此前的情绪藏了起来。
只是这位老大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竟然毫无察觉。
老大爷须眉白发,虽佝偻着腰但神光内敛,上下打量了一遍山河,见他仪表不俗,举止尚有世家子弟的模样,即便是一身素衣,也掩藏不住惊鸿般的仙者之姿,尤其是在见到他腰间那囊袋时,便确定此非凡人。
老大爷开口缓声问道:“何人在此作甚?”
对于老大爷略带审视的目光,山河见怪不怪,回答更是顺畅。
“晚辈山河,见过前辈,深夜至此,想借宿一夜,打扰了。”
见他言谈温和,老大爷双眼微眯,须臾,缓和了神情,问道:“想借宿?”
山河点了点头,道:“冒昧了,不知前辈可否行个方便?”
老大爷道:“方便是可行,前辈不前辈的就免了,没那个资历。请随我来。”
他招了招手,将山河领进门,道:“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在的。”
山河缓步随在身后,疑惑道:“此时正值亥时,怎会……”不应该都入睡了么?
老大爷将他引进一屋,一阵米饭香扑鼻而来,惹得山河不禁咽了咽口水。
往里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小炉灶,灶火还在燃烧,借着炉火依稀可见屋内摆设,一桌一椅,一柜一榻,如此而已,虽简陋却整洁。
“轮到他们当值,都出去了。”老大爷道,“客人就睡这吧。”他指了指角落的卧榻。
山河颔首作揖道:“多谢!叨扰一夜,明晨便走。”
老大爷摆了摆手,走到小灶台前,盛了一碗热粥递到他跟前,道:“灶中还有热粥,客人吃上一口吧,夜里食素,较为清淡,请不要介意。”
山河感谢都还来不及,又怎会介意,他也不客套了,迅速接过碗,看老大爷那等着他喝粥的眼神,心想这位大爷真是个明白人,一碗粥虽不能饱腹,却总算能一解饥馋了。
就这么看他把粥都喝完,老大爷才心安道:“客是外乡人,不懂此地的规矩,我们这些人,夜里都得食素,以示虔诚,尤其是当值夜,否则视为大不敬,犯忌就得受处罚了。”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山河问道:“敢问前辈,此地的人皆以何谋生?”
老大爷道:“只要进了焚川,便是宵皇人的地盘,何况是墓庐附近的我们。这个寨子里的人,都是夜明人,都为宵皇人守墓。”
“夜明人……”山河沉吟着,“都去守墓了?”他有些不可思议,整个寨子十个院落,每个院中四户人家,就有四十户,即便每户只出一人,也都有四十人,究竟是何等墓地,需要如此多人守护?
老大爷不疾不徐道:“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宵皇人注重祭祀,敬天也敬祖,古往今来应如此,历代先贤之灵皆超度,流落他乡之魂皆引度,光是衣冠冢便有几十座。宵皇之血脉源远流长,传承之信仰更是誓死守卫,寨子众人自发守墓,大祭师感念众人尊奉祖先之举,才授以‘夜明人’的称号,这是整个寨子的荣耀。”
原来如此!
山河又问道:“所以守墓当夜要食素?”
老大爷道:“不错,但凡祭祀前皆食素,以清净洁白之身心怀念祖先,也是后世子孙应为之。外人来此,也当随众。”
入乡随俗,他懂。
山河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老大爷推开窗,再给他指了远山一处禁地,郑重交代道:
“那边便是焚川墓庐,非夜明人不可入,即便是宵皇人也要经过允许才能进去,切记不可逾越!”
“晚辈明白。”山河一躬身回应,再起身时,老大爷已经出了门,嘴里还在喃喃:
“天道主宰众生命,山河本应生永年……”
他没认真听,见老大爷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才把门关上,站在窗前眺望着焚川墓庐之地,心中狐疑:既然是禁地,为何又指与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