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衣猛地罩下来的那一刻, 薄莉的心脏陡然提到了喉咙口。
埃里克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塞住她的口鼻。
可能因为他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 身上的荷尔蒙有了相当微妙的变化——危险,浓烈,极其尖锐地朝她扑来。
薄莉控制不住地呼吸一滞。
——他终于上钩了。
以退为进的游戏玩了这么久,他总算又朝她逼近一步。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要沉住气,不能乘胜追击。
不然又会像之前一样前功尽弃。
这时, 车夫甩了一下缰绳,车轮吱嘎滚动起来。
马戏团其他人并没有跟上来, 估计是看气氛不对, 转而去等出租马车了。
车厢里,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 封闭狭窄的空间。
空气似乎无法流动, 隐隐呈现出一种黏稠之感。
薄莉有些呼吸困难,扯下头上的大衣, 想要坐到车窗那边透透气。
下一刻, 腰上一紧。
埃里克冷不丁伸手扣住她的腰,用力把她按在膝盖上。
薄莉心里一跳, 转头望去,正好撞进他的金色眼睛。
他的眼神仍然是冷静的, 甚至因过于冷静而显得有些怪异:“你喜欢查尔斯·博福特?”
薄莉谨慎地说:“……你觉得呢?”
“他不值得你喜欢。”他的声音也十分冷静,“博福特的父母之所以青睐你, 是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废物。一旦他们离世, 那些远房亲戚就会像豺狼一样分食他们的家产。他们想让你替博福特守住这份荣华富贵。你在他们眼中, 不过是一个可以嫁娶的保险箱。”
薄莉恍然:“原来是这样。我就说, 他们一家态度怎么那么好。”
她想了想,又笑说:“那他们想得也太简单了,就不怕我嫁过去后,毒死查尔斯,当个有钱的寡妇?”
她话音未落,他箍住她腰的力道猛地加重:“你还想嫁过去?”
薄莉:“……”
合着她说要毒死查尔斯,他一点也没听见是吧?
埃里克闭了闭眼睛,脑中一阵嗡响。
原来之前那种冲动,并不是暴怒。
真正的暴怒,会让他头脑发晕,理智尽失。
刚刚在餐厅里,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有立刻杀死查尔斯·博福特。
他从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也从不认为杀人有罪,在马赞德兰王宫那段时间,甚至以虐-杀囚犯为生——国王喜欢这种鲜血淋漓的节目。
但碰到薄莉以后,一切就变了。
薄莉是他第一个不能杀的人。
随即,扩大到她身边的人。
与她作对的人。
到现在,甚至连查尔斯·博福特这样的货色,他也不能下手。
因为一旦她周围的人发生意外,人们就会联想到她身上去。
他甚至不能催眠查尔斯·博福特——查尔斯精神失常的话,人们也会怪罪于她。
他一直对社会的道德准则视若无睹,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对任何人承担任何义务。
然而,他却跟薄莉建立起一种古怪的道德关系,开始为她的处境考虑,为她遏制杀人的冲动。
这种感觉,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受限。
像是被迫从阴影里走出来,开始适应日光之下的种种规则。
但他也感到这种限制是暂时的,随时会被另一种冲动所取代。
——抓住她,铐住她,占有她。
这一整天,他都想那么做。
她无条件信任索恩时,他想那么做。
她同意跟博福特一家一起用餐时,他想那么做。
她朝查尔斯·博福特微笑时,他不仅想要囚禁她,更想当场将牡蛎刀插-进查尔斯·博福特的咽喉里。
这冲动就像暴烈的火焰,不停咬啮着他的神经。
他不想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她每一句话似乎都在逼他那么做。
薄莉仔细观察埃里克的表情。
可惜,车厢内太过昏暗,他大部分脸庞都潜隐于黑暗里,眼中的情绪也难以辨别。
她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薄莉不是没想过主动发起进攻,但她每次转换攻势,他都会迅速离开,甚至消失不见。
她只能琢磨着,字斟句酌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跟查尔斯·博福特来往吗?”
——她还想跟查尔斯·博福特来往。
好不容易抑制下去的怒火,再度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单手撑着额头,头脑一阵强烈的眩晕,有那么一刻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各种混乱不堪的想法在他脑中接连闪现,每一个想法都伴随着剧烈燃烧的怒火冲上头顶。
……他怎么可能允许她跟查尔斯·博福特来往。
如果她要跟查尔斯·博福特结婚,他会在婚礼当天,直接成全她想当寡妇的愿望。
不。埃里克垂着眼,无声冷笑了一下,他为什么不直接取代查尔斯·博福特,跟她完婚呢?
这样,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好半晌,他才勉强抑制住那种恐怖的、几乎要咬穿心脏的怒火,只是上颚骨仍然有些轻颤,面部肌肉也不时掠过一阵古怪的痉挛。
似乎情绪已达到临界点,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彻底失控爆发。
然而,车厢内太暗了,薄莉只能听见他过分冷静的声音:“该说的我都说了,随你吧。”
薄莉:“……”
可恶,她高兴得太早了,他还是没有上钩。
她不由有些纳闷,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不愿意主动朝她走一步。
是因为那本笔记本的问题吗?
可她不是解释清楚了吗?
薄莉想了想,试探地说:“你还记得那本笔记本吗……”
谁知,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已被他冷冷打断:“我不想聊这个。”
一来二去,薄莉也起了一些怒意。
她心想,既然你不想聊这个,为什么不把按在我腰上的手松开呢?
算了,你不想坦诚公布,那我就继续忽冷忽热。
看谁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
因为知道了博福特一家的意图,薄莉彻底抛掉了道德包袱——而她的道德观,早就在第一次杀人后濒临坍塌。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不止一次因为太过轻信他人而被欺骗。
那种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感觉,至今让她后背发凉。
人人都可以围猎她。
因为她是这里的异类。
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被强烈的孤独感包围。
她感到自己正在变冷酷——这里的法律并不健全,只要法官和陪审团达成一致,就可以给人定罪。
她有的行为早已激起公愤,如果不是新奥尔良人想要维持尊重女性的表象,恐怕她早已锒铛入狱。
她必须冷酷,才能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
只有跟埃里克相处时,感到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她才能暂时忘记穿越后沉重且冰冷的现实。
薄莉忽然冷静了下来。
不管埃里克是出于什么心理,还不向她表露心迹,她都要得到他,不择手段。
薄莉下定决心,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回到别墅后,她也没有再跟埃里克说一句话,而是直接上楼,洗澡睡觉。
接下来两天,薄莉开始跟查尔斯·博福特约会。
她大概懂了查尔斯为什么会为人羞怯——他母亲太过强势,他也习惯于听从母亲的指令,约会时基本上都是在复述他母亲的话。
“克莱蒙小姐,我母亲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的绸缎?”
“克莱蒙小姐,我母亲想知道,你平时都用什么餐具吃饭,银器还是瓷具?”
“克莱蒙小姐,我母亲想知道……”
……
薄莉觉得自己在跟他母亲约会。
几次对话下来,薄莉总算弄明白了查尔斯的母亲想知道什么——她最感兴趣的是,薄莉的马戏团每天能有多少营收。
薄莉故意报了一个很低的数字。
查尔斯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啊,怎么会这么低……我之前去玩的时候,明明感觉人很多,大家都很热情……”
薄莉神色黯然地说:“可能他们说得对,女人生来就不适合做生意吧。”
查尔斯听见这话,顿时打起了退堂鼓——他虽然喜欢薄莉,但喜欢并不能当饭吃。
他想娶的是一个强势且有商业头脑的女性,而不是薄莉这个人。
这一天,不管他们是用餐还是看剧,查尔斯都有些提不起劲。
回到家后,查尔斯跟母亲说了这件事。
母亲却狠狠骂了他一顿:“蠢货,我什么时候让你直接问她的营收?我是让你打探她的吃穿用度,然后推测出她马戏团的大概营收!”
查尔斯慌了:“妈,那我该怎么办……”
“你问得那么直白,她肯定猜出了你的意图。”博福特太太冷冷地说,“这女孩能在新奥尔良成为新闻人物,怎么可能不懂得经商。我看,她正因为太精明,所以才会这样回答你。你真是蠢笨如猪,难怪她会如此戏弄你!”
“妈,那我该……”
“你已经暴露了,我能怎么办?接下来几天,你就将计就计,说你家大业大,完全可以让她挥霍一辈子,先挽回一下她的感情吧。”博福特太太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连追求女人都不会,若是我亲自上阵,恐怕已经求婚成功了!”
查尔斯感觉这个说辞怪怪的,但不敢反驳,只能连连点头。
薄莉这边也觉得跟查尔斯约会寡淡无趣——两天过去,埃里克毫无反应。
换成博福特太太本人来跟她约会,说不定早就把埃里克刺激到开口告白了。
双方都对查尔斯很不满意,但也只能凑合着用。
这一日傍晚,薄莉和查尔斯看完剧院的演出,正在花园区散步。
临近别墅时,薄莉忽然一个激灵,汗毛根根竖起,感到了熟悉的被注视感。
——几天过去,埃里克终于出现了。
刚好这时,查尔斯想到母亲的指示,犹豫着开口:“克莱蒙小姐……”
因为他之前说错了话,薄莉这两天对他颇为冷淡,但这一晚,不知是否他的伏低做小终于打动了她,她居然朝他微微一笑:“怎么了,查理?”
查尔斯福至心灵,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那一句“我母亲想知道”,低声说道:“……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跟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什么关系……那天在餐厅里,你们举止那样亲密,他又是给你撬牡蛎壳,又是给你盛汤,最后甚至抱着你上马车……”
其实,查尔斯早就忘了薄莉跟那个男人做过什么,这都是母亲告诉他的。
母亲说,适当的嫉妒,可以增进男女之情。
然而,薄莉的神情却冷了下来:“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我现在是单身。”
查尔斯一着急,又下意识搬出母亲:“对不起,是我母亲说,你跟那个男人的行为举止简直亲密得像夫妻……”
薄莉听见这话,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就说,她应该跟博福特太太约会。
黑暗中,埃里克注视她的视线,陡然变冷变重。
薄莉头皮微麻,后背掠过一阵轻微的震颤——他看得她有些兴奋。
“戴面具的男人……”她说,“你说的是埃里克?”
那一刻,薄莉后脑勺泛起一阵灼伤似的刺痛,像被什么鞭打了一样。
埃里克的视线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重重压迫在她的后颈上,几乎擦痛了她的皮肤。
薄莉心跳与脉搏突破了极限,手指微颤,上颚也有些发抖。
她有预感,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抛下钓饵。
今晚之后,大鱼就会彻底上钩。
想到马上可以收线,她的呼吸像烧红的炭一样滚烫起来,脸颊也一阵发热,不觉笑出了声:
“埃里克?他是我的弟弟……我们岁数相差这么大,怎么可能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