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倏然落泪,未予回应,继续道:“罢罢罢!都依你!最终是,你奔东,我去西,自此之后,一家人,四分五裂,再无团聚,到那时······到那时······”
老者说着突然饮泣,伤心垂首。
那一霎,碎夜婆婆恍遭雷击,突然踉跄,跌撞后退,那一高悬顶空的背篓亦猝然跌落雨水之中,骨碌着倒向一边,无助且又悲凉。
“你······你······你是老爷?你······”
碎夜婆婆惶然嚅喏,既喜又悲,万千悲伤潮涌而至,猝然呐喊,撕心裂肺,继而又顿足捶胸,痛不欲生,道:“你果真是我家老爷吗?”
老者抬头,笑中带泪,故作轻松的道:“夫人,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人海茫茫,你要我怎样寻你?人海茫茫,我又怎能寻得到你?”
老者说完突的嚎啕,像个无助的孩子,双肩怒斗,情难自已。
碎夜婆婆挥袖擦去泪痕,站在雨中,嘿嘿长笑,像个羞涩的处子,幽幽的嗔道:“你个老东西,就只知道说人家不是,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看你那副德行,便是叫我寻见了,还不被你吓得哭叫着逃掉?”
老者连连点头,涕泗横流,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这些年害苦了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苦了你!”
碎夜婆婆一听,不顾一切,扑向老者,紧紧将他揽在怀中,道;“胡说八道!人都丑成这副模样了,还在胡说八道!”
老者紧紧抱住碎夜婆婆,不住摇头,又跟着点头,涕泗横流,全然不像那狠辣无情、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少女站在十三身后,目不转睛的望着二人,一见二人相拥而泣,亦也动情难抑,抽抽噎噎的道:“好感人!太棒了!我要吃面!我要吃面!”说着竟自掩面痛哭,重又折返面馆,冲着里间撕心裂肺的喊着,“我要吃面!我要吃面!”
这一呐喊恰若闷雷轰顶,猝然炸开紧紧相拥的老者与碎夜婆婆,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面馆,惹得门前仗剑呆立的十三一脸无措,左右环顾,煞是尴尬。
“喂,老恶婆,你们搞什么名堂?打还是不打?”
尴尬半晌,十三终于铁剑一挥,吼了起来。
碎夜婆婆一听,用力推开老者,张手驭起背篓,阴声道:“小贼不识好歹,今时婆婆心中欢喜,本想饶你片刻活命,可你亟待去死,那也说不得,婆婆信你有着缘分,来,我这便将你打发去见阎王,然后再与我家老爷详叙别情!”
背篓猝然飞空,悬于碎夜婆婆头顶三尺高处,隐隐中,一团黑烟正欲喷薄而出,煞是诡异阴森。
老者一见二人争斗,蓄势待发,紧忙一把扯住碎夜婆婆,附耳上前,嘀嘀咕咕的说了半晌,那碎夜婆婆脸色突然大变,慌忙收起背篓,目光疑惑,猝然看向十三,待等老者说完,忙不迭的冲破风雨,冲着面馆奔来中。
十三茫然不解,紧紧盯着碎夜婆婆掠过自己身边,再又目送着她进了面馆,几步奔到少女近前,浑身颤栗,上下打量,继而伸出一双枯干、破裂的老手举在空中,对着少女似抓如摸,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
那一双老眸之中噙满了盈盈泪水,泫然欲滴,干裂乌青的双唇嚅嚅诺诺,半晌无言,直把那心情本就懊恼的少女看的一脸惊惶,不住闪躲,语声畏惧的道:“婆婆,您······您要做什么?”
十三担忧碎夜婆婆做出恶事,紧忙执剑上前,刚要开口阻拦就见那老者都龙疾疾奔来,伸手阻住去路,继而双拳一抱,鞠躬扫地,语声恳切的道:“恩人大义,我都龙一家上下感恩戴德,铭记肺腑,这里请恩人再受我都龙一拜。”
十三无奈收势,草草受了老者一拜,只是一双眸子却紧紧盯着碎夜婆婆,满脸焦急。
“我可怜的孩子,你难道认不得外婆了吗?”
碎夜婆婆许是明白了自己的丑陋吓坏了少女,是以慌张后撤,但面上表情却充满了无尽的欢愉与悲伤,急声呼唤,满是悲戚。
少女战战兢兢,连连摇头,道:“婆婆您别吓我,我有外婆不假,可没你这般丑陋,求求您,离我远些好吗?我好怕!”
碎夜婆婆闻言猝然一惊,继而放声痛哭,不住的用手抓挠着乱发与脸皮,疯狂狰狞而又绝望悲伤。
老者都龙一见,紧忙奔到碎夜婆婆身旁,用力揽住她的肩头,冲着少女道:“孩子,你莫怕,我们的确是你的亲人,她也确然是你的外婆不假,只是这些年我们为了寻你姊妹,遍寻四海五湖,历尽艰辛,所遭所遇势同非人,当真一言难尽,苦不堪言。”
少女畏缩一隅,将信将疑的望着二人,一双妙目之中早已盈满泪水,不住的摇头抽泣,慌声道:“你也骗人,我那外公、外婆慈祥和蔼,是天下最美的好人,哪似你们这般丑陋不堪、恐怖骇人?”
老者都龙一听怅然一呆,继而摇头落泪,凄声道:“好孩子,那你如何才肯信我们?”
少女一听这话倏然展眉,满面向往的道:“幼时,我与姐姐最最喜欢吃的便是外公外婆给我们做的——”
“双姝烩面!”
“双姝烩面!”
碎夜婆婆和都龙异口同声,破涕为笑。
少女闻言一愣,呆若木鸡。
都龙双手一拍,拉起碎夜婆婆风一般的转进了厨房,但听里间锅碗瓢盆的一阵喧嚣,烟火气息骤起,而外间那呆然落座的少女突然痛苦,凄声道:“他们怎会知道我和姐姐喜欢吃的‘双姝烩面’那分明是外公、外婆特意为我姊妹二人独特研制的热面,其实难吃至极,他们又怎会知道?又怎会知道?”
十三一头雾水,眼见生死一搏几难成行,又见毒龙夫妇欢天喜地的进了厨房,显然这架更难继续,无奈之下,他收起铁剑,慢慢走到少女对面的桌子坐下,偷偷观望,就见少女伤心落泪,自言自语,其状楚楚,甚是惹人怜惜,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病态下的某人,心中涟漪再起,呼吸急促,不过转瞬,又自想起了另一张楚楚可怜的伤心面容,那一霎,他竟也伤悲难抑,暗自叹息起来。
双姝烩面很快上桌,扑鼻而来的香气令十三感到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却又一时难以确定自己曾在何处有幸品尝。
少女眼望老者都龙端来的热面,瞠目结舌,可一等那面落桌,便即紧忙抄过筷箸,夹起一箸,塞向口中,骇得都龙紧忙制止道:“珞儿,你又着慌,可曾洗手?”
碎夜婆婆一见亦也满眶泪水道:“死丫头,可是饿死鬼托生,一刻都等不急吗?你看看你姐姐——璎儿,你不吃饭,只顾傻笑什么?”
少女一听突然嚎啕大哭,将那一箸热面重又放回碗中,然后将那筷箸往桌子之上一摔,双休掩面,伤心痛哭,道:“你们偏心!你们偏心!就只顾说她一人最好!她是姐姐!她什么都比我好?谁叫我是妹妹,我生来就差!生来就不讨人喜欢,呜呜!”
碎夜婆婆一听这话再难抑制,撑双臂扑了上来,紧紧搂住少女,放声痛哭,凄凄惨惨的道:“我那可怜的珞儿,外婆可终于找到你了,我的珞儿,外婆终于找到你了!”
哭声震天,惊吓了十三,他慌慌张张站起,手足无措,再看老者都龙,涕泗横流,浑身瑟瑟,哪里还有半点杀人害命的凶顽,分明就是一个慈爱包容的长辈。
那一霎,他心头一软,鼻子一酸,眼眶湿润,差一差就要落下泪来,慌忙扭头,佯装观雨,半晌忍耐,才又稳下心绪。
毒龙夫妇先时杀人无数、罪恶昭彰,其恶其罪,天理难容,罪不容诛。
可眼前一幕,家人离散,久别重逢,十三心中纵有再多愤怒亦也稍有不忍,是以左右思忖,悄然出了面馆,站在檐下,远眺烟雨,一长吁声,回头再看,心中已然思忖:今下暂且容你一家欢喜欢喜,待等明日雨歇,我再登门,必定新账旧账一并清算,说不得,到时要将尔等一并捉送官府,严惩法办,也算对得起那些无辜死去的生命。
十三想罢更不迟疑,迈步进了雨中,匆匆上街,一时茫然却不知去处,彼时一声鹰啼,清脆入耳,他眉头一紧,倏然想起魔格野与马啸灵,略一沉吟,便欲去寻。
这时,就听老者都龙急声呼喊道:“恩人且请留步!恩人且请留步!”
十三一怔,心头不解,慢慢回头,只见老者都龙脚踏积水,匆匆而来,是以微微蹙眉,道;“面钱已付在柜上,有何恩仇只等过了今日再说。你匆匆寻我,还有何事?”
都龙一听,慌忙跪下,急声道:“诶呀,恩人呐,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区区一碗面钱,何足挂齿,岂能抵得上您对我都龙一家大恩的微末边角?”
都龙说完,不顾街上雨水寒凉,伏首便拜。
十三一时惶然,眼见都龙拜的诚恳意切,慌忙将他双手搀起,道:“切莫如此大礼,你口中的大恩,在下都一片茫然,不知所云,又何来感谢一说?”
都龙起身,紧紧拉住抓十三的手臂,一双赤瞳里充满诉不尽的欢愉,欢声道:“恩人呐,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请您到屋中吃口热面,老朽再一一与您详述。”
十三一时踌躇,都龙欢笑,不由分说,强行拉着他重又返回面馆之中,大声道:“夫人、珞儿,快快,咱们也是糊涂,都只顾着自己欢喜,却慢待了我们的恩公。”
碎夜婆婆一听,慢慢放开少女,二人各自展泪,然后双双起身到了都龙身旁,喜忧参半的看了看十三,又望了望都龙,就见他清了清嗓子,冲十三一抱拳,道:“恩人呐,今日都龙一家能久别重逢,都多赖您的无私帮助,这里还请再受我等一拜。”
话音一落,三人又都齐整整的跪拜下去。
十三一见心头愈加惶惑,紧忙伸手搀扶,心中却打起了鼓,忖道:这老匹夫可真是多礼,一遍遍的感谢,看上去倒是意切情深,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为何?
三人终于起身,感谢之言,仍自不绝于耳,虽然句句发自肺腑,可十三听得多了却隐隐有了几许厌烦。
好在,老者都龙一心感谢十三,连着端来几碟果脯蜜饯,奉上热茶,招呼十三暂时稍坐,留下少女珞儿在旁作陪,自己则领着碎夜婆婆亲自下厨,精心布置了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待等酒席上桌,那少女珞儿则满脸贪色,口水直流,不过转瞬之后竟又掩面痛哭,弄得三人一脸惶惑,时有碎夜婆婆紧紧搂抱,温言相询,才又知道少女久在幻境,不足温饱,何曾嗅过如此每餐。然
是以三人大笑,纷纷督促她大快朵颐,好好饱餐一顿。
席间讲起隐情,十三才豁然开朗,彼时再看都龙与碎夜婆婆二人竟已是另一番心境,难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