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乱窜的小飞鱼还如往日欢乐跳脱,可不知为何,今日的弃儿看着它们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他把仅剩的几粒果脯一把抛开,有气无力的瘫坐在拱桥之上,斜眼望了望西市莫名蹿起的冲天烟火,再看看东街隐隐传来的惨叫与嘈杂,心中顿觉惶惑。
蓦地,一阵冷风兜头吹来,冻得他立时打了一个冷战,昂头看时就见穹顶裂缝处正醒目的对着自己,不由一呆,继而纵身跳起,用手指着穹顶,高声道:“诶呀呀,怎么回事儿,天怎么还裂缝了?”
话音未落就见桥头处的虚空里突然跳出一个拄拐擎貂的年迈老者,他冲弃儿温柔一笑,道:“真是奇怪,小小年纪,竟能看到那虚无难见的穹顶。”
弃儿盯着老者先是一怔,继而满怀戒备的道:“真是可笑,天上裂了那么大一个口子,只要眼睛不瞎,谁能看不见?”
老者摇头,向前踱着步子,道:“此话非也!孩子,那穹顶设若虚无,缘分际遇,可真不是任谁都能看得见的。”
弃儿听完,双肩一耸,有气无力的道:“好吧,老人家,您说怎样便怎样,反正我又不是很懂。”
老者一愣,看着弃儿,面生怜惜的道:“孩子,怎么了,你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无精打采,落落寡欢?”
弃儿一笑,道:“老人家,您在说笑么,我哪有?”
老者到了弃儿眼前,上上下下的仔细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好!你想怎样便怎样。”
弃儿一愣,道:“你学我?”
老者捻髯大笑,道:“好了,我来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弃儿道:“不知道,你爱谁谁,与我何干?”说着,弃儿转身便走,就听老者突然拔高声音,道“孩子,你听好了,我是西地歌者郁苍狸,是个好人。”
弃儿闻言突然止步,慢慢回身道:“嗯?什么是西地歌者?”
老者一脸慈祥的望着弃儿,道:“西地歌者就是西地大罗天的游吟歌者,一生苦修极道,歌颂往生,乐做逍遥仙身,达至不死不灭之彼岸。”
弃儿瞪着大眼睛,又道:“那您一定很会唱歌喽?”
老者郁苍狸听完捻髯大笑,道:“那还用说,我老人家会唱的得很。要不,我现在就给你唱——”
郁苍狸说着突然止声,望着弃儿一脸迟疑,就见弃儿摆了摆手,一脸疲倦的道:“谢谢您了,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听,您要有兴致,改天再唱给我听,可以吗?”
郁苍狸满眼怜惜的点点头,连声道:“好!好!好!”
弃儿勉强一笑,冲着郁苍狸没来由的鞠了一躬,道:“再见了,老人家,我要回家睡觉了。”
郁苍狸一怔,紧忙伸手制止道:“等等,孩子,你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赶紧跟我说说?”说着,身子一飘到了弃儿面前,随手丢开玉貂,便来触摸弃儿的额头。
弃儿一惊,慌忙向后闪去,满是戒备的道:“不用,不用,老人家,我没生病,就是一夜没睡,有点困了。”
郁苍狸尴尬一笑,慢慢收回手臂,道:“小小年纪,为何一夜不睡?”
弃儿道:“也没什么,就是睡不着,老人家,再见了,我真的该回家了。”
郁苍狸无奈一笑,眼见着弃儿下了小桥,可没走多远就见一支羽箭隐带呼啸之声,骤然射向弃儿的咽喉。
“孩子,小心!”
千钧一发,郁苍狸纵身飞扑,同时丢出拐杖,火花一闪,羽箭落地,拐杖如风般飞回郁苍狸的手中,那一霎,弃儿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脚下一滑,仰面跌了下去。
郁苍狸身影迅捷,还不待弃儿倒地,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满面担忧的道:“怎么样,没伤着吧?”
弃儿拥在郁苍狸怀中,突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安适与幸福,他开心一笑,道:“老人家,我没事儿,您不用担心,就是······就是······我好困啊!”
话音一落,竟突然拱在郁苍狸怀里倏然睡去,渐渐的,起了鼾声。
郁苍狸紧紧抱住弃儿,斜眼望了望羽箭飞来的方向,就见那里喧嚣吵嚷,动地惊天,无数尘烟离乱接踵而生,恍若灭世,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冷寒,慢慢惆怅起来。
弃儿天生地养,生来无靠无依,至于出身他也一直恍恍惚惚,不明其理,但见人世父慈子孝,爱意融融,还只道是自己福浅缘薄,没那个福分罢了。
可今日,他却总觉世事奇妙,难以名状,就拿这突然出现的怪老头来说,二人初见便倍感亲近,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拥在郁苍狸的怀中睡得如此安然。
当然,怀抱弃儿孤立街头的郁苍狸也没想到自己与这孩子相遇会在这种形势之下,他慢慢收起目光,脸色一转,面目慈祥的看向怀中兀自沉睡已深的弃儿,那一张肥嘟嘟的小脸之上不知从哪里粘来了泥渍,隐约之间,竟有几分故人的样子,那一霎,心头潮涌,竟有无尽悲苦汹涌而来,他长叹一声,抬手去擦泥渍,可那泥渍沾染时久,竟擦拭不去,就如心头一直萦绕不止的牵念,令人愁痛。
郁苍狸泪眼汪汪的盯着弃儿,渐渐地,心头愁结一展,眉间起了笑意,可那幸福的悲愁却忽隐忽现,难以自抑。
于是,他双臂叫力,把那梦中咯咯笑出声的弃儿抱的愈加的紧了,然后轻声哼起慰眠抚心的‘动人’歌谣,慢慢踱起步子,徘徊在那越来越喧嚣的街头,像个享受绕膝之欢的耄耋老人,时而欢笑,时而严肃,时而低头细看,时而又举目远眺,幸福而又茫然。
穿城过巷的商队在那几个假铁卫的引领下,很快到了月影集市前。
喧杂的人喊马嘶猝然惊醒了弃儿,他满脸浑噩的望了一眼郁苍狸,刚想跳离,就见郁苍狸微微一笑,柔声道:“好了,莫再挣扎,让我多抱一会儿,可好?”
弃儿被那笑容所感,顿觉心中无尽甜蜜,虽然心中惶惑难解可终究还是满脸沉溺的点点头,再次闭上眼,还想再睡,就听郁苍狸道:“孩子,先莫再睡,我这里有粒糖果,甘甜清爽,乃是幼时唯一的挚爱,不知你可愿尝尝?”
弃儿一听,睁开双眼,就见郁苍狸双指捏着一粒碧油油的丹丸,递在自己眼前,满面慈祥。
弃儿咯咯一笑,伸手取走丹丸,道:“老人家,这不会是毒药吧?”
郁苍狸哈哈大笑,道:“你这小鬼,心思还真多,假若真是毒药,你敢吃吗?”
弃儿一听,张口将那丹丸吞下,道:“有啥不敢!”
郁苍狸一怔,兴趣盎然的道:“为何?”
弃儿笑着道:“老人家,我见您面善心好,心中亲近,就是糖果有毒,也甘被毒,死而无憾。”
郁苍狸一听,顿时眼眶湿润,凄声道:“你这孩子,忒也糊涂,性命岂可拿来开玩笑?但此一次,须得谨记,万事皆可通融,惟有生死不可马虎。”
弃儿又是一笑,道:“知道了!”
便在此时,那商队人马轰轰隆隆的到了眼前。为首的头领纵身翻下坐骑,驱开眼前耀武扬威的假铁卫,到了郁苍狸跟前,双手一抱拳,躬身施礼,道:“老伯辛苦,请问司护府怎么走?”
郁苍狸一怔,瞅了瞅那人,慢悠悠的把那装有丹丸的瓷瓶塞进弃儿的衣包之中,道:“糖果好吃,不可贪多,一日一粒,决不能多吃,否则,会让你变笨变傻,无可救药。”
商队头领一听,满脸茫然,刚要问询,就听郁苍狸道:“你们一个商旅不去独孤商会,打问司护府做什么?”
商队头领一听,满脸赔笑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们虽为商旅却不为商会所辖,其实,我们不过是专门供应生活用度的小商贩罢了。”
郁苍狸盯了盯他,又看了看那几个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假铁卫,心中将信将疑,于是伸手向右一指,道:“直走,两个巷口,右拐,再行十步便是。”
商队头领一听紧忙躬身言谢,一招手,引着人马匆匆而去。
郁苍狸看着商队,心中犹疑更深,于是朗声又道:“等等!”
商队头领一听,乍然止步,转身望着郁苍狸微微一笑,道:“老人家,您还有事儿?”
郁苍狸抱着弃儿,慢悠悠的踱着方步,道:“说实话,你们果真是供应生活用度的普通商旅?”
那商队头领被问的一头雾水,茫然的点点头,道:“老人家,我们确实是普通的商旅,如假包换,以前,咱老头领与这司护府的内卫管家有些交情,所以常常往来生意,如今老头领年事已高,再难带队行商,一切行事皆由晚辈接手打理。如今,在下忝为头领,却不识老主顾的门牌,说来也是惭愧之至。”
郁苍狸目光炯炯的盯着头领,见他说得真诚亦不由暗自点头,但一看那满脸厌烦的假铁卫又不由得一声冷笑,道:“你虽然说得有模有样,可这精英铁卫头前带路,你们又怎会不知司护府的去处?”
商队头领一听,呵呵一笑,脸色瞬间一转,道:“老人家有所不知,咱这城中铁卫虽然只是堰雪城的一个护卫,可那赫赫威名早已令天下恶人闻风丧胆,天下名扬。我等常年游走行商,天南海北的,多遇恶贼强盗,事出无奈,只好找来几个弟兄,扮作铁卫的样子,用以镇邪避凶,谁料想,此法一出,竟也省去了不少麻烦,所以,您所见这商队里的铁卫兄弟,其实都是假冒的,说来也是惭愧,更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