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出赵匡胤状态的不对与纠结,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好半天,只憋出来两个字:退朝。
虽然这不太符合规矩,如果是他的后世子孙们保不齐哪个刚直的大臣就敢上去给他摁回去,但赵匡胤是开国皇帝么,加上他太祖长拳打的又好,还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挑衅一下试试。
于是,一场蓄势这么长时间的朝会,只因为李处耘发了一回疯,居然虎头蛇尾的就结束了。
孙悦也只好哪来的哪去,打算回家,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张德均给叫住了,“悦哥儿留步。”
孙悦识得此人厉害,连忙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大内官,怎么劳您老亲自招呼下官,您有事的话派人传个口信不就得了。”
张千钧笑道:“瞧您这话说的,爷们一个做奴才的,哪来那么大的面子,小悦哥儿可是要回家?”
张千钧见孙悦对自己如此恭敬,心中不由对他好感大升,暗暗决定以后有机会帮他说说好话,他能感觉得到,这孙悦甚至包括他爹孙春明在内,对自己都没有什么歧视,要知道太监都是极度敏感的,有些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
更何况,朝廷里像孙悦这样的风云人物,表面上愿意跟他装的气数也没几个,要知道为了吸取唐朝的教训,五代以来自李存勖以后历代君主无不对太监玩命的打压,尤其是以赵匡胤最甚,他这个大内官都贵为天下第一太监了,官职居然只有从七品!稍微在外面有点势力的大臣谁拿正眼瞧他?自有史以来,有过他这么憋屈的大内官么?
“正是要回家,这一晃四个多月没见着爹了,怪想得慌的,万一自己被定了罪,也不至于连一段饭都来不及一块吃。”
“小悦哥这就说笑了,连这开封城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您是文曲星下凡,大宋未来的宰相,哪能真定您什么罪呢,今天这饭啊,您还真没法回家吃去了,官家让您过去,陪他吃。”
孙悦脑子嗡的一下:“官家要请我吃饭?”
张千钧笑笑道:“倒也可以这么说。”
孙悦连忙道:“哦,那还请大内官引路。”
张千钧笑着将孙悦领到了御膳房,吩咐小太监取了个肉饼子来,道:“悦哥儿先垫吧一点吧,跟官家吃饭,不是什么美差,吃不饱要饿肚子的。”
这倒是真的,莫说陪皇帝吃饭,孙春明前世哪次陪着领导吃饭都没吃饱过,当下连忙谢过了张千钧,三口两口就将肉饼送进了肚,还喝了一碗汤,同时暗暗记下了张千钧心里这份情分。
见了赵匡胤,发现人家也没等自己,菜上了人家就吃上了,却也给他留了双筷子,示意他别客气,吃。
不同于宋朝的其他皇帝,赵匡胤特别爱请他的臣子吃饭,据说他当皇帝之前每天家里都要来一帮兄弟喝酒,把家里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气的他姐动不动就因此而打他,当上皇帝之后总觉得自己吃饭忒没意思,就隔三差五的邀请以前的老哥们伙计进攻吃饭,不邀请的时候多半是他自己带着筷子上赵普那去了,因此那些宫女啊太监啊啥的,对怎么伺候客人倒是也颇有心得。
只是赵匡胤平常所邀请的,大多都是他的义社十兄弟,或是类似于张永德这样的,曾经有过非一般交情的哥们兄长之流,文官则极是少见,除了赵普之外真的不多,像孙悦这种在后周时跟他没交情的,却还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呢。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政治暗示了,他对孙悦的看重已经到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地步了。
孙悦颇为拘谨地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菜,倒也不少,足有九道,赵匡胤可没有他后世子孙那个每道菜至多吃三口的臭毛病,这一桌子菜反正三五个人吃也肯定是绰绰有余了,一盆炖的喷香喷香的羊肉,一碗鱼汤,一盘螃蟹,剩下的就都是时令鲜蔬了,估计全加一块也不够宋徽宗吃一口蟹鳌羹的
孙悦刚想伸筷子夹一块肉吃,便听赵匡胤道:“这次朗州的事,你做的很好,这才是监军应该做的,只可惜毕竟违背了军法,不可能明着赏你。”
孙悦连忙放下筷子道:“臣只求无愧本心,不敢居功,若能讨得一条小命,便是官家您仁德了。”
赵匡胤开始呼噜呼噜喝粥,孙悦伸出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个螃蟹。
“听说此次攻伐,不管是破江陵还是破益阳,你的新军全都秋毫无犯,你还编了个口号,叫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居然还真的做到了,更难得的是,新军的战斗力居然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受影响,甚至比其他禁军还要高上几分,厉害,厉害,也不枉朝廷在他们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这才是我想要的军队啊!”
孙悦只好放下螃蟹道:“毕竟新军的政委多么,都放到营一级了,还是管得住的,而且不敢欺瞒官家,其实不是没抢,府库中的部分财帛还是给将士们分了的,另外几个名声不好的豪绅恶霸,也将他们抄了家,搜刮到的财物也分了。”
“哈哈哈,这样已经很好了,破城抢劫,那是我领兵时都管不住的,却让你做到了,我看这禁军改制的速度,可以加快一些了,这样的军队多花多少钱都值得,你看那李处耘,这次干的都是什么破事儿,朝廷光是免湖-南的税赋就够养活你们十几个新军了。”
孙悦谦逊了几句,没敢居功,他那螃蟹刚掰开腿,又放回去了,一时间心里也是颇有些恼怒,正打算不管不顾的边吃边说,就听赵匡胤问道:“你觉得李处耘,是真疯还是假疯。”
孙悦一听这话题这么严肃,只好又把螃蟹放下,斟酌道:“臣以为,真疯也好,假疯也罢,并无什么关系,臣以为他所犯的罪,需由律法来惩治,并不应该因为他疯了,而对他有所偏颇。”
赵匡胤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建议我杀了他,给慕容兄长祭奠?”
孙悦斩钉截铁地道:“不,臣斗胆,请陛下绕李处耘不死。”
赵匡胤眼中精光一闪,问道:“你主张留他性命?要知道他是从龙之臣,只要不死,对朝廷就会有影响力,你与他已是不死不休之仇,居然劝我留他性命?是你在故作大度装给我看,还是你妇人之仁?”
孙悦坚定地道:“都不是,只是臣以为,官家自开国以来,未尝动刀兵杀一人,后世子孙必感您的仁德,以此效法,渐渐的衍生出不杀士人的规矩,臣斗胆说一句,帝王之权,本就没有边界,几乎没有约束,唯有对生命的敬畏,能对后世子孙稍加禁锢,而杀人之道,一旦开了头,就必然永无止境,李处耘,不值得您动刀,臣为大宋百年计,请官家,饶他性命。”
大宋三百年,除了当过皇帝的张邦昌不得不杀之外,只杀过一个大臣,他李处耘,不配与之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