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过最后一扇小门,见任寰与纤纤正在外间,门外大雪仍自落个不亦乐乎,晋无咎不等他们开口,抢先道:“小姐姐可还好罢?”
纤纤道:“回无咎哥哥,姐姐比昨日精神多啦。”
晋无咎笑道:“你这‘回无咎哥哥’,可真教人听着别扭。”
纤纤奇道:“我本该说‘回教主’的,现下就是把‘教主’换作‘无咎哥哥’了呀。”
一众人见她说得天真,各自会心微笑,又听她道:“无咎哥哥,我们可以每日上‘青龙殿’探望姐姐么?”
晋无咎道:“当然可以。”
纤纤道:“那太好啦,仙界种有许多不同果树,会对身体有极大补益,我与师哥每日走‘朱雀阁’去摘一些,姐姐自幼在蓬莱仙谷长大,定会喜欢这些熟悉的味道,嘻。”
她说话时欣欣然笑弯细眉,晋无咎却忍不住一阵心酸,暗道:“对身体有极大补益……如今除了姚千龄,便是王母带着蟠桃下凡,怕也难救小姐姐一命。”
却不忍实话实说教她失望,和颜道:“好。”
虽只一字,喉头些有哽咽。
取走双剑,踏出“智信堂”,天色渐转暗沉,晋无咎道别众人,扬起羽翼再向高处飞行,来到魔人二界分隔处的铁栅,欲去欲留,一时间举棋不定。
于四五百丈浮空盘旋足有六七十圈,众多黑衣弟子中,五百丈高一件黑色貂裘长衣格外显眼,似在山间远望,振臂一挥,来到那人跟前停下,那人将毛绒绒的衣帽翻下,露出一张娇俏脸蛋,却是瑭书。
晋无咎奇道:“瑭书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看看身旁再无他人,又道:“那三位姑娘呢?”
瑭书道:“瑗琴姐姐知道教主定然放不下莫少界主,怕您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别要惹得莫少界主更加生气,特意嘱托我下来帮您。”
晋无咎笑道:“瑭书姑娘沉默寡言,如何帮我?”
怕她多心,补道:“瑭书姑娘切莫误解,我对你们四位姑娘不分轩轾,随口一说,仅此而已。”
瑭书回以一笑,道:“沉默寡言岂不刚好?我以点头摇头暗示,或可相助教主少走弯路。”
晋无咎想说莫玄炎恨自己入骨,不论直路弯路,山盟海誓终归碎作片片,眼前已出现一男一女,中年黑衣男子只一条左臂,在黑色薄纱少女搀扶下走上前来,正是莫苍维、莫玄炎父女,瑭书甚是知趣,退至一旁。
晋无咎见整个魔界全着黑衣,一阵感动,心道:“同为爷爷弟子,沈墨渊欺师灭祖,莫伯伯却号令整个魔界为爷爷守孝。”
莫苍维道:“属下参见教主。”
莫玄炎道:“参见教主。”
晋无咎听她说得全无波澜,只一日不见,已将所有过往放下,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莫苍维道:“教主请入内一叙。”
魔界树植绚丽纷呈,结出七彩斑斓果实,与“魔界森林”颇有神似,脚下小路虽非当日蓝玉,却也琢摹精细,远非人鬼二界可拟,一间间张牙舞爪的房型自身旁而过,墙柱雕刻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满面凶相目色森然,连朝北房门亦如张张血盆大口。
顺山坡忽上忽下,一路走入,门上依次写有“淫”、“杀生”、“偷盗”、“妄语”、“邪见”、“贪婪”,个个名字反常,每幢屋外一面石碑,生得奇形怪状,摆得东倒西斜,上边满是小字,四人站得稍远,又是走马观花,看不清甚么内容。
晋无咎正自纳闷,见下一间写有“贡高我慢”四字,不知何解,下意识放缓脚步,来到对应石碑面前,见右上方题有“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左下方题有“礼本折慢幢,头奚不至地。有我罪即生,亡功福无比。”
无力细想二偈深意,却见中间歪歪扭扭一道刻痕,似是一个“莫”字,却因比划有误,反像一个“英”字,毫无来由生出亲切之意,伸指在字上轻抚几下。
莫苍维道:“教主还记得这块碑?”
晋无咎奇道:“难道我曾来过此处?”
莫苍维道:“这个字,正是教主把住炎儿之手刻下,那一年教主五岁,炎儿才只两岁。”
晋莫不由自主相互对视,转瞬又将视线避开,莫玄炎回想起那日西安城中夜审姚千龄后,曾不经意听见晋太极与汪沐阳对话,言下似说自己与晋无咎自幼相识,再听莫苍维提起,一缕温馨悄然涌上,却见父亲右手衣袖空空荡荡,怨念顿生,扭过身不去看他。
晋无咎道:“原来我和玄炎,我和莫姑娘曾是儿时玩伴。”
莫苍维笑道:“何止儿时玩伴,令尊更曾提议定下娃娃之亲。”
莫玄炎道:“爹爹。”
晋无咎又是一阵讶异,道:“岳父大……咳咳,莫伯伯和我父母原来也是知交好友?”
莫玄炎听他张口竟称“岳父”,正欲发作,又见及时改口,隐忍下来。
晋无咎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脸色,这一声“岳父”脱口而出,赶紧故作清嗓,却见瑭书对自己轻轻点头,不知何意,惟有不作理会。
莫苍维道:“尊卑有别,‘青龙殿’中高人,六界向来只知其姓不问其名,属下又岂敢以好友自居?六界中敢对‘青龙殿’无礼的,怕也只有属下这炎儿了,教主请。”
往后又是“嗔怒”、“奸诈”、“诳妄”、“怨恨”、“妄执”、“诬谤”、“隐恶”,来到最后一间无名大屋,莫苍维道:“教主适才走过乃是十四‘外相魔’,属下儿时常来面壁,这些年却是来得少了。”
莫玄炎忍不住道:“爹爹未曾嗔怒怨恨,何以今日要在二室一留整日?”
莫苍维道:“爹爹自己没有,却是代你思过。”
莫玄炎奇道:“代女儿思过?”
莫苍维道:“你对教主嗔怒怨恨,爹爹体念你一片孝心,不来怪罪于你,况且你都这般大了,左右已被我被你妈妈宠坏,便是再想管教约束也都迟了,教主对你百般疼惜,更不舍得惩罚,你的过错,惟有爹爹替你反思。”
晋无咎方知沿途见到这些名目,皆是源自甚么“外相魔”,共分十四种,莫苍维以此自省,每生一魔,则入相应小屋面壁思过。
莫玄炎道:“女儿今日可没说甚么。”
莫苍维道:“爹爹今日赎的是你昨日之罪,今日你虽无‘外相魔’,却有‘内阴魔’,明日起爹爹再入五十‘内阴魔’,赎你今日之罪,你只管任性,却累得爹爹跟在身后收拾。”
听似责备,语气中却满是慈爱。
莫玄炎道:“他将爹爹残害至斯,女儿身为属下,不能言语不敬便也认了,难道连心里记恨也不许?”
莫苍维道:“爹爹从小教你读经,你说许是不许?”
莫玄炎语塞。
莫苍维微微一笑,左手挣脱伸向大屋,又道:“教主请。”
晋无咎见他本想右臂指引,却发现已然不在,这才换作左臂,忍不住代他心酸,呆站原地,道:“莫伯伯,昨日您一开始便认出爷爷,只因家人为沈家控制,不得已装模作样和爷爷打斗,其实从头到尾,您都没有想过要害爷爷,对不对?”
莫苍维前一日站于前排,非但装作绊倒,三番拦阻沈氏兄弟进攻,更以身体遮挡沈氏兄弟视线,五次架开洛垂文长剑,现下晋太极已死,洛垂文身为真凶之一,更不可能为自己佐证,这些事说来无益,不欲他过多自疚,只道:“恩师教诲,苍维一生铭记。”
不知何时,晋无咎侧过身一声长叹,道:“错!错!哈哈哈哈……”
三人见他仰天长笑,声音中浸透落寞哀凉,瑭书道:“教主……”
笑过许久,晋无咎终于回转身来,已是一脸凝重,似在这一瞬间做出甚么重大决定,望向莫氏父女,目光如炬,道:“莫伯伯,莫姑娘,今日来得冒昧,这便不打扰了,待小姐姐平安无事,我必定再来拜会,给魔界一个交代。”
行过一礼转头便走。
走出五步,身后莫玄炎叱道:“站住!”
晋无咎背对她道:“莫姑娘还有何事?”
莫玄炎道:“教主地位高高在上,武功天下无敌,往后多得是女子投怀送抱,今日一别,还请将我魔界‘帝喾’归还。”
晋无咎蓦然回身,道:“玄炎,我亲口允诺爷爷此生非你不娶,‘振音界’中数千弟子为证,你身为人女成全孝道不肯嫁我,是我咎由自取,那也无话可说,但你休得把我和那铜砂掌门混为一谈,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我大不了孑然一身,却绝不会委屈自己去娶一个不是你的女子。”
莫玄炎丝毫不惧,道:“听教主的意思,是在抱怨我言而无信?”
晋无咎见瑭书站于两方中间面向自己,看似抱拳呵气,却悄悄竖起右手拇指,笑意狡黠似示赞许,不知她甚么用意,不便询问,向莫玄炎走近几步,取下腰间“帝喾剑”,凄然道:“玄炎,我只恨自己犯下弥天大错,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剑鞘送出时,整条右臂不住颤抖。
莫玄炎一手抢过,道:“你这些天要救姐姐,我也不来与你为难,你既有心赎罪,那便再好不过,待姐姐康复之日,我亲自上‘青龙殿’来找你。”
又盯视他的左手,道:“这柄‘毕方’,难道教主并无打算还给爹爹?”
莫苍维喝道:“住口!‘毕方’是杀害师尊大人的凶器之一,你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晋无咎自入盘龙峡谷,莫苍维始终温文儒雅,每每对莫玄炎说话,都是宠溺远过于苛责,直到这一句话,才当真满是严厉,莫玄炎不敢再说,噘嘴望向一旁。
晋无咎再想解开鸿鹄之翼,右手竟而僵直难屈,左手又提有双剑,道:“瑭书,帮我。”
瑭书一边冲他脑袋轻摆,一边道:“教主出门这许久,‘鸿鹄之翼’染得不少泥灰,不如先背回‘青龙殿’去叫人清洗,待日后莫少界主驾临,再行归还不迟。”
晋无咎见莫玄炎不置可否,道:“莫伯伯,这柄‘毕方’是凶非吉,我拿走它实是一番好意,不过此刻不便相告,莫姑娘,今日先行告辞,我在‘青龙殿’恭候大驾。”
瑭书待他走远,上前一步,轻声道:“请莫少界主不必担忧,瑭书既知你心,定会告知三位姐妹,替你好好看着教主。”
莫玄炎没好气道:“你们是他的贴身侍婢,爱看便看,关我何事?”
瑭书抿嘴一笑,行一福礼,从晋无咎身后紧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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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关于峨眉宝剑,可参看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与《碧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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