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坑道里很黑。

十几个窑工挤在一起忙着。

方洪兵在刨着煤。

他看到老苏弯着腰又进来了。

“你不是说回去的吗?”

“****窑主不同意。”老苏悻悻地说。

方洪兵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

“出来这么长时间,心里定不下。”老苏说。

方洪兵知道,老苏的的日子闹心得很,老娘生着病,老婆又跑了,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女儿。那女孩儿十三岁了,有先天性心脏病,五岁的时候发现的,医生说如果治疗的话,还有些救。如果不治疗,最多也就是过到十五六岁的样子,绝不可能活到二十去。然而,老苏哪有钱救?一个手术说至少也要三万块钱。

三万?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目。家里拆房子卖地,砸锅卖铁,也不足两千块钱啊。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在老苏的描述中,他的女儿是个瘦瘦小小的个子,弱不禁风,只要一干重活,嘴唇就会发乌,发黑。很多年来,她在家里只是一个闲人,一个废人。除了吃饭,别的什么也不能干。小时候她对自己的病情还无所谓,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有了心思。她伤感,沉闷,郁郁寡欢。她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生命会很短,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在哪一处终结,所以,她总是有些难过。而她的家人,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他们都怕她终结,担心她有一天会突然离去,而有时候好像又有些像在等待她终结。

她是一家人悬着的心。

那颗心悬得也太久了,太累了,他们需要放下。

老苏的老婆也许就是受不了那样的心累,才跑掉的。

而老苏最近有预感,感觉她女儿也许过不了这个年了。所以,他急着回家。

“要是回不去,你到镇上打个电话吧。”方洪兵说。

“没有电话的。”他说。

“我们那里只有村部才有电话,从我们家里离开村部还有好几里呢。”老苏怕方洪兵不明白,补充说。

“你不回去?”他又问方洪兵。

“今年不回去了,等明年收麦子的时候再回去。”他说。

方洪兵的老家也是在很远的一个地方,他到黑槐峪这个地方已经有三年多了。原来他不在这边的窑上干,而是在姓于的那边。说实在的,那边的工作条件比这边要好一些,但是工钱不如这边高,一天要比这边少两三块钱。一个月下来,那就是好几十块啊。所以,后来他就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过来了。他们三个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各自说着属于自己家乡的方言,南腔北调。只是因为他们当时瞅准了这边工钱高一些,就合计过来了。如今,这三人中,现在只有他和一个叫小越南的还在。另一个去年把腿砸断了,回老家了。

小越南不是绰号,他姓赵,大名就叫赵越南。谁也不知道他父母为什么会给他起这样的名字。他比方洪兵要小一些,但大概也有二十岁了。可是看上去他像只有十七八岁,不仅是身材瘦小,而且长的也是一张娃娃脸。于是,这边的所有窑工都叫他“小越南”。甚至,有年龄比他小的,也都这样叫他。

在这个窑上,也许是因为他们是一起来的缘故,他们喜欢在一起。事实上所有的窑工都是这样,同村的,同乡的,都是抱成一团。必须要这样。在这些人中,有兄弟关系,有叔侄关系,有父子关系。你要是形单影只,那你在这里有可能就会受到不公正待遇,尤其是在发生矛盾的时候,肯定受欺负。

方洪兵喜欢小越南,还在于他的没正经。晚上躺在工棚里,他会用各种刁钻古怪的肮脏语言咒骂窑主。所有的窑工都是一样的,对窑主有一种既痛恨又无奈的情绪。窑主苛刻了,他们就恨得牙痒痒的,在心里把窑主的祖宗八代都翻出来痛骂一遍(这也是唯一的解恨的办法)。但是真正看到窑主的时候,又不得不低眉顺眼,做出一付老实干活的样子——他们离不开窑主,他们需要干活挣钱,他们宁愿被迫地接受这种“剥削”。

小越南有一种天生的幽默。

这使得他在众多沉默而愚顽的窑工中,显得特别的醒目。

他简直就是一个异类。

大多数的窑工,都不怎么爱说话,而且性情要么极端的忠厚,要么就是相当的粗劣。一天到晚,累得像一头牲畜,哪还有心思调笑?只有小越南,再苦再累,他也是乐天的,成天笑哈哈的,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过烦恼。作业的时候,他只穿一件单衣,黑黑的,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全身都是黑的。黑的衣服,黑的头发,黑的身体(**的和不**的,都是黑的。手脚伸出来就像鸡爪子一样。他们很少洗澡。偶尔洗一次也是极其的简单)。只有通过活动的眼珠,还能看出是个活人。当他冷不丁从井底爬上来,能把外面的人吓个一跳,活脱是从地狱中,挣扎出来的黑鬼。

小越南也是一个黑鬼。

但是他笑。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的白牙。

这里的百多号窑工,就数他的牙齿最洁白。

一到了晚上,工棚里就只有小越南在不停地说话。有一些工友有时也会主动鼓励他讲。他们喜欢他讲。他肚子里总有无数好玩好笑的故事。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得来的。比如,他说他们村支书(其实那时候应该算是大队书记),文化不高,有些字不认识,就会念白字,而且平时说话爱打结。一次在广播上为村民(应该算是社员)读报纸。《人民日报》头版消息:西哈努克亲王8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迎接。大队书记读: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气,鸟飞到机场。

又比如,他说他们生产队有一口池塘,年底了,队里分鱼,就让全体村民(社员)下塘摸鱼。一个姑娘不小心把手摸到了一个小伙子的短裤衩里,一把抓住了小伙子的****。小伙子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我、我的。姑娘却把眼一瞪,说:什么你的我的?都是生产队里的。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些是真的假的,反正是极端的搞笑。他肚子里总是不断的有笑话。每过几天,他就会说一两个新笑话。除了这些笑话,他更多的就是编排窑主了。原来在那个姓于的窑上,人家都叫于老板,独独他喜欢叫“干老板”。“干老板”五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嗓门也粗。“干老板”除了喜欢自己开的那辆黑色别克轿车,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喜欢女人。他也从不掩饰。在窑上,至少有三四个窑工的女人和他有染。那些窑工也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妇人们当然是贪图他的钱财。在镇上的那不多的几个洗头房或是桑拿浴室,稍有姿色的小姐,都被他干过了。

那些小姐当然也喜欢被他干。

因为,人家“干老板”有钱。

只有被他“干”了,才能有钱拿。

据说,后来那些小姐们,看到他,也都亲热地叫他“干老板”。而“干老板”把小姐搂在怀里,也都乐呵呵地应承,“好的,干,干,我干。让我干老板好好地干你们。”

这是不是又是一个段子呢?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认为“干老板”有什么不对,因为人家有钱。

有钱就是道德。

小越南编排不出金德旺什么,他甚至有些怵他。金德旺不怎么爱说话,整天绷着个脸。他从不和窑工们多说什么,他喜欢四处转悠,好像要随时发现问题,随时找碴儿。这看上去就有些像一只狗。那种乱叫的狗是不怎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那种四处嗅着,不声不响的狗。说不定就会突然扑上去,咬你一口。

金窑主给窑工的就是这种感觉。

有时候,窑工们也会看到金德旺的父亲会来。七十多岁的人了,颤巍巍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当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成就这样大的场面。那么多的雇工,从地底下挖上来的煤堆得就像一座座小山。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正常在窑上的,事实上就是金德旺和两个儿子。

金建军和他的父亲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他也不怎么喜欢讲话,但他不像他的父亲,如猎狗一样寻觅错误。他只是正常地吩咐如何做事,指挥调度。他给窑工的感觉,还是比较温厚的。

金建设呢?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他喜欢玩。他的心不在窑上,仿佛窑上的事与他完全无关。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开那辆破旧的东风运煤车,喜欢找人下棋,或是掰手劲。他身上有消耗不掉的精力,无处发泄。

小越南也见过窑主的三儿子。他的三儿子应该是个异类。白白净净的,戴着一副眼镜,听说是个大学生。他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小越南只见过一次,是去年的暑假。他头上戴着一顶鲜红的太阳帽,身上穿了一件白衬衫,连裤子也是白的,脚上的皮凉鞋也是白的。手腕上的手表在太阳上亮灿灿的,刺目得很。他只呆了一会就走了。窑上到处都是黑炭,根本就没有白颜色的存身之地。

所有的窑工,眼里看到的,除了黄土,就全是黑的。

一片漆黑。

黑的井底,黑的坑道,黑的煤层,黑的人……

最让窑工们感兴趣的,还是金家的女人。他们在心里不知把金家的女人操过多少遍了。这是他们的乐子。

也许是唯一的乐子。

他们在心里都非常喜欢窑主家的那个大媳妇。

那真叫漂亮。

在窑上,能见到那样的女人,不啻是见到了天仙。

大家在心里都羡慕那个金建军的福份。

一个男人,有那样的艳福,死也值了。

羡慕归羡慕,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的是钱。

有钱就能娶到好女人。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哪怕是天仙,她也会动心的。

在过去的那个窑上,小越南和方洪兵都听别的窑工说过,“干老板”一次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看中了一个歌舞厅的小姐。那个小姐当然非常地漂亮,身价也高,嫌他土气,不肯干。“干老板”就一次拍出三万块钱,大声说:“老子给你三万块钱,干不干?”那个小姐,立马面红颈粉,娇滴滴地作羞涩状,说:“你要干,那就随你干好了。”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还有证人。在场的证人一个是镇上的副镇长,另一个是县里乡镇企业局的局长。

方洪兵和小越南在心里都感叹着。

三万块钱,只那么一次。那该是怎样的女人呢?

“****!就算她那个是金子做的,也值不了那么多钱啊。”另一个窑工老蔫曾经这样感慨说。

可是,有钱人啊,他们的想法是和窑工们不一样的。

虽然想像不出那个小姐究竟是怎样的貌若天仙,但方洪兵和小越南在心里觉得,像窑主家的儿媳妇刘璐璐,肯定就算是很漂亮的女人了。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金德旺先是让人从很远的地方拉了一卡车的鱼,还有一些苹果和桔子,送到了镇政府。各个部门都有,人手一份。像派出所、税务所、变电所,那自然要更多一些。这也是每年的惯例了,大家习以为常。几年下来,镇政府上下差不多已经达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机关里是不发福利的。窑主们的年货就是一年到底的福利。话说回来,镇政府也没有多余的钱搞福利。

每个窑主都会送,连老周家也会表示一点意思。在送礼这一问题上,金德旺是不含糊的——你发财了,自然要给别人洒点花露水。你要不洒,那以后还得靠人家合作呢。就算是根本指望不上的那些部门,像计划生育办公室、财政所、多种经营办公室、广播站、林业站,甚至是农业信用社,等等,也给,落个大家喜欢,堵堵他们的嘴。

当然,分鱼发苹果什么的,都只是表面的,更重要的是对书记、镇长们的孝敬。金德旺还是选择了在那个刚分发完鱼和苹果的那个晚上,提着包,逐个地去敲书记、镇长们家的门。当然,他是先从敲副镇长家的门开始。一个个也都是心领神会的,接下红包,说一声,“老金啊,谢了。祝你来年再发大财啊。”金德旺就会笑着说:“那也是托你关照啊。小意思啊,我们不要客气的。”

镇长姓秦,秦家振。四十三四岁的样子。他来黑槐峪已经四年多了。原来他是在县里,在县里的一个部门任副主任。后来被提拔到了这里。也许,将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一定是可以接替书记位置的。

金德旺在秦镇长的门上敲了好几下,门才打开。本来金德旺都以为他不在了。灯光里,他看到里面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金德旺认得出来,是广播站的播音员。乔娣娣。

乔娣娣是个大姑娘。说她是大姑娘,只是说她未婚。因为镇上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她和秦镇长的关系。乔娣娣原来在外面的一个工厂打工,后来回乡以后报考镇上的团干部招聘,没有被录取。但她的美貌被秦镇长看中了,结果就安排到了广播站。

作为一名年轻的播音员,乔娣娣的声音在整个黑槐峪家喻户晓。

她的声音甜得让人发腻。

应该说,她在广播里的声音和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并不一样,不知道她是不是特意训练出来的。据说,镇政府特意让她参加县、市,甚至是省广播电台举办的专业播音班的培训,然而,她那普通话,却总也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跟正规电台里的女声,大相径庭。所以,有些村民就把她的名字乔娣娣,故意叫成“娇滴滴”,倒也很有趣。

乔娣娣已经二十大几了,但她还没有男朋友。过去在村里,在外地打工,大概也谈过的,但在她担任了播音员以后,就吹掉了。虽然她只是一名播音员,可她却在镇政府干部的正式编制之内。身份高了,对男朋友的要求自然也就不一样了。然而,她现在这样的状况,大概要找一个合适的,也并不容易。一般人,谁敢找她呀?

镇政府里的人,是眼见着乔娣娣发生变化的。她身材高挑,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从来不束起来,经常是散披着。据她自己说,她每天都要用“舒婷”洗发香波洗头。乌黑的长发,衬着她一张椭圆的白皙的脸。脸上的大眼睛特别有神。****是一天比一天大,屁股也一天比一天圆。秦镇长下村检查工作,有时连文书都不带,单单带她。也许只是谣言,说有村民看见他们下村里,骑车在半道上停住了,两人钻进小树丛里,脱了裤子靠在树干上干起来,生生把一颗树都压断了。

金德旺对这些传言将信将疑。他所见到的秦镇长,一向是比较严肃的。他听过他两次报告,就在镇政府的大礼堂里。那讲的,真的有水平。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他怎么也不能想像,那样一个严肃的镇长,会着身子在树林里干那种事。

然而,这一回,金德旺真的是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因为他在敲门之前,并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门在足足有五分钟之后才打开,他看到乔娣娣虽然是衣衫整齐,但是能感觉到她脸上的一些不自然。

秦家振对金德旺的到来,倒表现得相当沉着。他让金德旺坐下,金德旺原来想坐了,现在反倒不好意思坐下了。他从包里摸出一个纸袋子,放在了茶几上,说:“我不坐了,天很晚了,我还要赶到窑上去。”

于是,镇长就笑笑,说:“那好,呃,姜书记在呢。你过去看看吧。”

金德旺拎着自己的那只看上去又脏又破的黑包,又去敲姜书记家的门。两个领导虽然都住在镇政府的大院内,但秦镇长因为是一个人,所以住的是一个大单间,紧挨着档案室。而姜书记住在前面一排,是个大三间。

姜书记和老伴,以及儿媳妇、孙子在看电视。看到他来了,儿媳妇就带着孩子到隔壁的房间去了。姜书记的老伴热情地给金德旺泡茶。

与秦镇长不同的是,姜书记是土生土长,从一个大队书记干起,然后历任副乡长、副书记,乡改镇后,又当上了镇长、书记。

姜书记叫姜福宽。

姜书记已经五十多岁了,快六十了。他一共有三个子弟,现在只有小儿子在身边,在镇上的税务所当所长。儿媳在镇上的法庭里,是个书记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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