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因离开没多久,管家先生就亲自上来送餐。
“大人临时有公务处理,一时半会儿没法脱身。您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和我说。”
为她铺开的餐桌中央是个精致的小蛋糕,做成蓝色绣球花形状,逼真的叶片上用银色糖浆写了生日祝福。再看递上来的今日菜单上的菜色,也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安戈涅怔了一下。
差点忘记,眼下是她生日当天的最后几小时。只是还和哄小孩子开心一样把吃饭弄得那么隆重,她也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这位和气的beta见安戈涅沉默,笑着道:“这是大人让我们准备的,但也包含了宅邸所有人的心意。祝您生日快乐,从今天起您就真的是大人啦。”
她轻声道谢,眼珠转了转:“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吃有点没劲,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忙完?”
“这不好说。您还是先吃吧,免得让身体受苦。”
“难道他有什么要紧的突发事件要处理?”
管家为难地笑了笑:“这我没法回答您。”
艾兰因身边的人口风向来很紧,但如果只是琐事,管家不至于这么委婉地表明无可奉告,足以说明问题颇为严重。
会是什么呢?
“我知道了。”安戈涅扯了一下嘴角,低下头喝汤。
“您慢用。下一道请您再稍候片刻。”zusi.org 狐狸小说网
等管家退出去,安戈涅盯着汤盆里映出的一团灯光,缓缓放下了汤勺。她的食欲受心情左右,烦闷起来有时如野兽般不知节制,有时又会忘记饥饿感。
现在是后者。
艾兰因的秘密主义作风让人恼火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死亡体验不会因为次数累积变得轻松,这次回溯只让她理解了死能有多痛苦。
她不想再体会那种绝望感,然而路伽背后的神秘势力或许会再度出击。
总不能在艾兰因这里躲一辈子。
安戈涅心里正烦着,终端突然震了一下。
是哥利亚回消息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在哪?”
“我已经安全了,只是想查点事。任何目标是我的悬赏都可以。”
对方执拗地问:“你现在在哪?坐标给我。”
安戈涅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快点,坐标,我已经在首都星了。”
“……”
“见面说事方便,好了,给我。”
安戈涅认真地抬杠:“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你,万一你是别人,冒充身份想要套我的行踪呢?”
对面打了个好几个感情激烈的标点符号。下一秒,直接进来视频通讯请求。
安戈涅看了眼门外:“不方便接。”
真的要捏造,语音和形象都能捏造。哥利亚总给她丰富感情反馈,她没忍住逗他释放一点内心的压力。
哥利亚大概也回过味了,意识
到她只是在找借口:“心情不好啊?”
然后是一长串的复读:“坐标。”
在对方再三催促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安戈涅发了个坐标定位过去。
“安保措施很严格,你不要硬闯。我能出门了再联系你。”
“我看看有多严格。”
然后哥利亚就不说话了。
管家先生送上下一道正餐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下一秒红头发的太空盗就会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但想想也不可能。
安戈涅心不在焉地吃完一整顿正餐,艾兰因还是没回来。她纳闷地扒拉着果盘,看专门汇集时政小道消息的光网信息“岛”,试图找出些线索。
——有没有知情的来聊聊,黑制服封锁多个区块是干嘛?
安戈涅蹙眉点进去,皱眉退出去。这个讨论串内的回复内容都语焉不详,只是反抗军似乎确实在首都星有所动作。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向提温打探,房间里却突然多了一缕清风。
安戈涅呼吸一滞,脊背绷起:艾兰因看不惯她赤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之前特地把窗户关上了。
下一刻,眼前一黑,宽厚灼热的指掌蒙住她的视野。
指腹上的茧轻轻擦过她的眼睑,触感似曾相识。
“这下总能确定我是谁了吧?”压低的语声有些沙沙的,语气像翘起的尾巴,戏谑地往上跑,也随吐息扫着她的耳廓。
更有辨识度的却是环绕过来的alpha信息素,带着金属冷意的薄荷气息。
说来奇怪,有这样信息素的家伙却有这么热的身体。
倾听片刻,确认没有警报铃之后,安戈涅没回头:“你怎么做到没被人发现?”
哥利亚咂舌:“你就是那么和人问好的?我可是闯过了那么变态的防线跑来见你的!”
“翻窗进来没礼貌。”安戈涅掰开他的手,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不客气地回嘴,而后才把视线挪到来人的脸上。
发色惹眼的太空盗呵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忽地抓住她的手腕仔细端详,将袖口直接推上去。
手铐留下的红痕便彻底展露人前。
哥利亚的神色和声音一起沉下去:“谁?”
安戈涅转了转手腕,从他的指间脱出去:“我也想知道,所以向你打听,你既然能被雇佣,说不定会有风声……”
他吸了口气,难得正色道:“仔细讲一遍经过。”
“我先锁门。”安戈涅走向门边,顺势和他拉开距离。再一转身,红发青年还站在原地,正大喇喇地打量着四周。
目光触及床边挂着的明显尺寸比安戈涅身量大很多的晨袍,他不善地眯起了异色的眼睛。
安戈涅就像没察觉,指向还剩一半的生日蛋糕:“要吃吗?”
哥利亚拿起可食用的叶片看了看祝福讯息:“生日当天被绑架?那么倒霉。”
“谢谢你提醒我有多倒霉。”
太空盗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摸她的头顶,草率地揉了几下,力道很轻,透出小心翼翼的郑重。
“生日快乐?”
他的体温融化了某道心理防线,安戈涅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发酸。
须臾无言,哥利亚打量着她的神色,笨拙地组织词句:“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没事。”她不知道第几次这么回复他人的关心。
对方受不了地摇头,突然把她压进坚实又暖烘烘的怀里。
“怎么每次见面都动手动脚的!”安戈涅本能地挣扎起来。
他轻拍她的后背:“哎,你别慌,我什么都不做,就借你靠一靠。”说着他为了表明诚意,松开了手臂,她随时可以离他远远的。
安戈涅后撤了些微,但没完全脱离他身前,只是低着头。这个距离反而更适合藏住表情。
哥利亚眉心揪起:“你看着还挺镇定,就一点不怕?”
“我不怕,我没有害怕,”她一遍说得比一遍响亮、坚定,语气更像在说服自己,“我才不怕。”
他想戳穿什么又忍住。
唐突的沉默只让他没说出口的事实愈发触目:事件正中她来不及害怕,但结束后情绪未必会那么快消散。
要对哥利亚示弱是很容易的,他习惯当保护者,她也利用过这点,不止一次,他不会觉得这有任何不对。可安戈涅的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路伽以幕后黑手般的姿态重新出现,对她的刺激非同小可。
比起被绑架、险死还生的惶恐,后劲更足的是不安:
同样是政变后的两个多月,同样是mega,路伽已经能使唤那群黑衣人,让他们为她去死,而她呢?
安戈涅绷着脸不说话,哥利亚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害怕很正常,碰上大事我都会怕呢。
“我不知道你那复杂的脑袋里又在纠结什么,但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不怕死的,只有傻子和疯子。”
说着他又轻轻摸她的后背。是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安抚。
堵在安戈涅胸口的郁结情绪似乎随之消解松动。
下一秒,太空盗头子立刻切换成恶狠狠的语气:“那家伙果然没用,连个人都护不住。还有你那个长辈也是。”
“那家伙”当然指西格。
“不是他们的问题。”安戈涅辩护了一句。
“我费那么大劲来见你,还不许我说那群……废物坏话?”哥利亚翻了个白眼,更难听的词句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下。
见胡扯几句后她神色稍缓,他拇指指腹擦过她的眼下,抹掉并不存在的泪痕。
哥利亚从刚刚开始就表现得前所未有的温柔,照顾她情绪的意图藏不住,安戈涅反而有点难堪,轻轻推了他一把。
红发alpha不满地哼唧,脸上写着不和她计较,豪迈地往床脚一坐:“好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说完又招手示意她坐到身侧。
若是之前,安戈涅绝
对不可能和他一起靠近任何和床榻哪怕只是形状相似的家具。但他今天表现不错,再加上这里是艾兰因的地盘,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和他隔了两个身位的地方坐下了。
安戈涅将事情经过大致叙述了一遍,省略掉了与路伽相识的事,哥利亚眉头大皱。
“如果是谁都可以接的委托,就算不头一个来找我,我也肯定会收到风声,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不定是因为上次刺杀西格失败,坏了他作为杀手的名声呢?安戈涅憋住了这句编排。
她的表情难免有些丰富,哥利亚扫了她一眼,没追究:“听你的描述,那群人还挺恋旧的,看来已经潜伏很久。有那辆车,还有他们身上装备差不多的图么?我看看。”
“之后我发给你。”安戈涅不太想当着哥利亚的面联络提温或是西格。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之后我要搬家,确认新家人员和房屋都没问题,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不能一辈子都躲起来。”重新描述了一遍事件过程,安戈涅比之前又镇定了许多。
哥利亚双掌合拢,发出啪的一声:“这不就对了。”
他一手撑着床褥,略微向她倾身,淡蓝色的半边眼睛很亮,口气又懒洋洋地拖拉起来:“如果你求我……我嘛,也不是不能帮忙。”
“怎么帮忙?”
“贴身护卫,保镖,随扈,警卫,名头随便你怎么取。如果是大炮导弹对着你轰可能没办法,但只是刺杀,我有把握保住你。”
哥利亚摸出眼熟的那把离子短刀,耍杂技似地上抛接住又上抛。
冷冷锐光随起落在他脸上流转,看得人心惊肉跳,他却懒得看刀刃下坠的方向,只顾着直勾勾地望着她。
能击败西格,还可以毫无声息地闯进生人勿近的侯爵府邸,他的单兵作战能力毋庸置疑。
“怎么样?我这个提案不错吧,心动不心动?”
安戈涅润了润嘴唇:“我猜,只用星币发薪水恐怕雇佣不了你。”
“没错。”哥利亚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凉爽的薄荷气息又近了些微,热的手指在她腕上的淤痕不紧不慢地揉。
“就看你愿意给我开什么价了。”
“我会和殿下谈一谈,参考她的意见做决定。”艾兰因最后这么作答。
提议联姻的女伯爵轻轻的笑:“恕我直言,我们没太多权衡的时间。再拖下去,恐怕反抗军要失去耐心。”
这是在委婉地指摘艾兰因试图拖延做出决断。
银发灰眸的侯爵对此只一勾唇,十分宽和地解释:“殿下已然成年,也有主见,如果她坚决不接受联姻,逼着她只会招来记恨和猜忌。”
他环视一圈,难得将话说得浅白:“各位不要忘了,她也在王宫里住过五年,知道许多不方便让反抗军知道的秘闻。和她闹得太难看,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话难以辩驳,女伯爵掩唇,眉眼间皮笑肉不笑:“还
是您考虑周全。”
“在我和殿下谈妥之前,
各位还能给反抗军找点事做,
”艾兰因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问题,“王宫账目的问题何止贵族的欠款呢?”
参会者立时心领神会。
王室庞大,尤其是旁系分支,只要有alpha成员,理论上就有继承王位的可能性。于是这些alpha和他们的家人会仗着这点微薄的名望,千方百计地领一份作为宗室的生活津贴,领多领少、隔多久领几次里都是讲究。
而为王室成员采买节日的慰问品礼品的经费又是另一门学问。
换而言之,现存档案里的流水和进出记录原本就有极大的水分。这也就给了欠王室债务的贵族人家反诉的余地——
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们确实已经支付过了,只不过没落账的责任在王室。
“只要愿意找一找,肯定有许多家里能找到几张已故亲王签字的债款收条,再加上律师之类公证人的证词,他们要走法律程序,那我们也可以走。”
“未必能赢,但拖一拖时间是没问题的。”
会议桌上就又一扫凝重,重新有了真心实意的笑声。除了艾兰因的。
投影切断,艾兰因脸上闪过一丝露骨的厌恶。他手嚯地扬起,沾血的领针砰地砸在桌面上,翻滚着跨越长桌到另一头。
取出手帕随便地擦掉血迹,他也不包扎,径直起身出去。
管家在书房外,见到艾兰因便将安戈涅已经吃过饭、胃口不是很好的事逐一上报。
“殿下似乎原本想和您一起用饭的,您不在,她一个人吃得恹恹的。”
艾兰因垂眸,半晌才看这位心腹一眼:“这是你亲眼见到的,还是你编了让我高兴的?”
管家低眉垂目:“您这是难为我,殿下和您我可都不想得罪。”
艾兰因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艾兰因上楼的步子不紧不慢,踩在地毯里几乎没发出声音。他的每一步都像在逾越内心的障碍,到了安戈涅的套间门前时,他身上再找不到外显的负面情绪。
前情、当下情况、主要矛盾和解决方案,刚才两小时内缠住他的事务条理清晰地流淌过脑海,因为管家一句话而略微浮动的心绪重新沉潜、恢复平静。
联姻并不作数,只有名义的伴侣在王国从不嫌多。况且他们完全可以停在订婚这一步,永远不必推进到婚姻本身的阶段。
形式终究只是形式。谁在她身边、是她最仰仗的,这比任何头衔都要重要。
艾兰因好像说服了自己。数分钟前无法控制的抗拒忽然间显得无比可笑。他终究是变软弱了。幸而无人发觉。
咔嚓。
卡住的不止有宅邸主人推门而入的动作。上锁的门拒绝开启。
刚才沉浸于思绪,艾兰因竟然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安戈涅房间里隐约有交谈声。
和对着通讯发声不一样,不像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