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滚出去
咸阳宫内,晴雯等小祁钰睡下后,也问了和祥子一样的问题。
“长春,真的要为了容妃废除祖制吗?”她低声问,手上抚平小祁钰枕头边的红绸布——宫里有不祥之事,光有佛珠和护身玉佩恐怕镇不住,她又派人去潭柘寺专门求了块红布。
朱瞻基看着玉哥儿恬静的睡颜,点了点头。
“殉葬之制当然要改,不过不是为了容妃。她只是个由头罢了。”
容妃冷血至极,连亲生儿子的性命也可以拿来谋划害人,当然不至於让朱瞻基为她冒险改制。
“我想改陪葬制,其实是为了母后。”
回想前朝,朱棣后宫许多嫔妃无子也无宠,徐皇后又是一等一的爽朗仗义丶善良大方之辈,因此众嫔妃都把皇后当作可以依靠的长姐,徐皇后也把她们当亲妹妹看。
而当朱棣驾崩后,无子的嫔妃按规矩都要殉葬。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白绫上了断,徐皇后不仅阻止不了,还要亲自督办殉葬的流程······
当初徐皇后在先帝驾崩后不久,就大病了一场。究其原因,除了对先帝的追思痛切以外,恐怕就是被美人生殉的惨状震撼到了吧。zusi.org 狐狸小说网
“皇祖母和几位太妃如今总睡不安稳,身子骨弱,恐怕也有这一层原因。”朱瞻基叹了口气,“我没来得及阻止皇爷爷的后宫殉葬,但我不想让母后也遭受这样的梦魇。”
晴雯看了他一眼,说道:“没想到你从容妃今日之事,竟一下子谋划到了几十年之后去。真是高瞻远瞩,我就想不来那些。”
这时她还以为,朱高炽在位的时间会和朱棣一样久。
朱瞻基笑了笑,“都是拜詹事府老师们所赐,改日他们讲课,我带你一块去。”
“你正经些,我还在禁足呢,出咸阳宫都够呛,怎么去外宫?”
“女扮男装就行。你若放得下面子,干脆扮成太监,那更保险······”
两人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没有注意摇篮里的小祁钰睫毛轻颤了一下,看样子根本没有睡着。
根据斐太医看小儿方的经验,周岁大的孩子在白日里还要睡上一两次,才算是正常。
朱瞻基与晴雯一丝不苟地按照医嘱养儿,晌午哪怕小祁钰不困,也要把他安置到床上哄睡。
几次反抗无果,小祁钰只能乖乖服从阿爹阿娘的奇怪举动。然而他在白天就是没有丝毫困意,只能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他发现,在自己“睡着”后,阿爹和阿娘谈话内容往往会有所不同:他们会谈起朝廷内外的许多大事,小祁钰听都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锲而不舍地偷听。
譬如今日的殉葬,小祁钰听不懂这事为什么糟糕,阿爹与阿娘又为什么同声感慨这世道女子艰难。
但阿爹说的那句“走一步看一百步”,听上去很有道理,小祁钰就暗暗皱眉,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阿爹和阿娘的谈话似乎暂时中止,小祁钰感到自己的耳朵上被人亲了亲,嗯,鼻梁高挺,应该是阿爹。
“长春,你做什么!”晴雯打了一下朱瞻基肩膀,“别闹醒小宝。”
“玉哥儿小耳朵肉乎乎的太可爱了,我没忍住······”
见晴雯仍压着眉毛瞪他,朱瞻基极力辩解:“没事的,我亲得很有技巧,他不会醒的!”
“你就吹牛吧。”
“我真的只是轻轻亲了一下,比蜻蜓点睡还轻,我发誓。”
晴雯把他从床边推远:“以后小宝睡觉的时候,你不许打扰,离他远一点!”
她护儿心切,不惜放重话恐吓太子。小祁钰听到这话却是一惊,急忙睁开眼睛,双手抱住她的胳膊:“阿爹亲阿玉真的很轻!可轻可轻了……阿玉一点儿都没丶没有醒!”
不能赶阿爹走,睡觉的时候没有阿爹在一旁照看着,他会害怕的!
朱瞻基满脸尴尬地捂住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想承认,这个管自己叫“阿玉”的小笨蛋居然是自己亲生的。
看到阿爹不忍直视,转过头去,再看阿娘双手叉腰丶准备骂人的姿势,小祁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搞错了什么事情。
他讪讪地收紧细嫩的手指,擡起眼睛看向阿娘。
“你什么时候醒的?”晴雯板着脸问道,她怕小宝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朱瞻基也想起了这个问题,颇为关心地望了过来。小祁钰抠着枕头边的红布,说道:“刚丶刚醒。”
“当真?”
小祁钰使劲点头:“当丶当然当真。”说完后,他双手抱着阿娘的手臂,把整张小脸埋进去,躲避阿爹过於锐利的视线。
朱瞻基原本觉得有点不对劲,见小祁钰嘟着嘴在晴雯怀里撒娇,心里又一下子软了起来。
“玉哥儿醒了,是喝点水再睡?还是跟阿爹看书赏画去?”
小祁钰原本就不困,闻言兴奋道:“我要看酥!”
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虽然每个字的发音还不太准确,但朱瞻基和晴雯也听懂了他的意思:玉哥儿还惦记着昨日的绘本故事,想着故事里面那只受伤的小鸟伤好了没有。
在朱瞻基的设定里,那只小鸟趁伤被黄鼠狼咬死了。但他看了眼晴雯的表情,很熟练地改了结局:
“什么?那只小鸟啊,它的伤当然很快就好了,还长出了好多漂亮的羽毛,飞得比以前还要高……”
在东宫做事的人都知道,咸阳宫正殿有一块水银玻璃穿衣镜,是全东宫最大的一块水银镜。由於当今太子妃是独宠,众人猜测,这珍贵的水银镜是太子为太子妃专门定制。
其实,晴雯却没那么在意外貌,这块穿衣镜是为太子服务的。
如今朱瞻基在文华殿办公,仪态服饰需做到一丝不苟,常常在穿衣镜前调整袍角丶系扣等细节。他不用太监帮忙,都是自己亲自整理,晴雯有时也会帮一把。
这日傍晚,朱瞻基从文华殿回来,照例在穿衣镜前卸掉头冠,晴雯上前帮忙,却发现他神色与平日有异。
暖色烛火的映照下,他眉梢眼角都与往日别无二致,但晴雯看向他波澜不惊的眼底,就是发现了不对劲。
“长春,是不是心情不好?”她问道,同时在心里过了一遍百商传来的消息。
没有朝臣弹劾东宫,甚至有好几位老臣说他事办得好;
也没有不长眼的侵吞八仙坊的银子;
就是有些项目实在烧钱,还没有起色——这也是常态了,按理说朱瞻基早就应该习惯了才对。
“是出什么事了吗?”
朱瞻基看着她澄澈的双眸,想起方才自己路过坤宁宫,想去看看母后,结果撞见父皇从佛堂走出的情形。
坤宁宫内有个佛堂,是张皇后自己花钱建的,里面放着一些命妇的供奉,晴雯被罚抄写的《女则》《女诫》也放在此处。
朱高炽一般不进去查看,但今日他不但进去了,还翻开了“晴雯”抄写的书。
“这是晴丫头的笔迹吗?”皇帝把那摞纸揉成团摔在朱瞻基面前,“朕看着看着,怎么这么像你的字呢?!”
“······”朱瞻基无言以对。晴雯被禁足本就心情不佳,他不想叫她更消沈,於是自己替她抄了书,奉到佛堂里,却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来查。
“你何其大胆!对朕的命令敢阳奉阴违,怎么,那晴丫头是玻璃做的不成,抄个书都抄不好?”皇帝越说声音越大,“再这样犯浑,趁早带着她从东宫滚出去!不要来碍朕的眼!”
皇帝最后甩着袖子走远,让朱瞻基跪在原地。他跪了两个时辰,丝毫没有掺水,一直跪到膝盖旁的雪被热气融化,变成泥水染脏了裤脚,才在张皇后拖着病体扶他时起身。
张皇后跟他说,皇帝是因为朱瞻垠早逝,心里难过,让他出出气就好了。
她再三叮嘱儿子,不可因受罚就埋怨皇帝,更不可与皇帝生出隔阂。
“儿臣知道。”朱瞻基没有说一句不妥之言,转而关心道:“母后,肠梗之症治得如何?身子可大好了?盛院判怎么说?”
张皇后一一答了。
天色已晚,朱瞻基没有久坐,烘干裤脚后很快告辞。离开的步伐稳健,仿佛他的双腿已经失了神经,完全感受不到那两大团骇人的青紫。
“没事。”朱瞻基告诉晴雯,“就是最近公务太多,我恐怕要熬夜挑灯了。你和小宝先睡吧。”
晴雯清楚他没说真话,却也再撬不开他的嘴,只好趁他去洗漱时叫来祥子,问他道:“太子今日从文华殿回来,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回太子妃娘娘,奴才还丶还要给殿下送换洗的衣物,要不回头再给娘娘回话?”祥子举起手中的衣裳,想起里面还有亵裤,忙又放下。
晴雯笑了:“你倒是滑头。”她拍了拍手,百商推门而入,接过祥子手中的东西就往外走。
“好了,现在他去给太子送衣。你见不到太子,没法问他到底要不要告诉本宫实情。”她靠在椅背上,让祥子在对面坐下,“你只有一个选择:一五一十,实话说吧。”
祥子满脸坚决,“太子行程事关重大,奴才不可能透露给娘娘!”
“本宫只想知道太子今夜为何不开心,无关其他——算了,本宫给你半斤金饼。”
祥子露出渴望的神色,但仍没有开口。
还挺忠心的,长春用人果然有眼光。晴雯想了想,又道:“太子殿下对本宫怎么样,你也是看见的。速速说来,本宫保证太子不会责罚你。”
“殿下今夜沈郁,说来话长。是他罢朝的时候,去了一趟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