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儿姐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低低声音道:“这是大师哥的娘写来的信?我的老天,文邹邹板正正的倒像是个老夫子。”停了停,她又小声笑道,“也难怪,我恍惚听人说起过,大师哥家里好像有人是做官的,果然他娘亲写的书信都官气压人。”www.九九^九)xs(.co^m
九师姐的声音也很轻,却是极清晰地幽幽传进我耳中:“大师哥家中只怕是有封疆大吏也未可知,否则怎么会有‘门第殊别’这等言语?唉——虽然也听说风儿的亲爹爹如今在在青州做知府,可她娘亲却是个身份低微的逃妾,连风儿到底姓不姓杨也未可知。何况,大师哥的娘亲在信中直言不会首肯这桩婚事,这明明白白便是嫌弃风儿。一来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来是身份门第又与大师哥十分不配,只怕风儿如此就贸然随大师哥回去,他家中能否让风儿入门都在两可之间。就算是让她入门,会被当做‘无媒苟合’的丑事,若是连个正式名分也不给,那风儿在大师哥家中的身份可就忒尴尬了。做不得正妻,又不如侍妾,大户人家中的正经奴才都会瞧她不起,真不知她此后的日子可该如何自处。”
静了一阵,方听得留儿姐姐低低抽噎着道:“那可怎么好?我还以为风儿嫁给大师哥,以后就能有安稳日子过了,却不道日后还有这许多艰难……可如今天地都拜了,洞房也入了,难不成他家还真能不给风儿名分?”
九师姐也跟着连连叹气,幽幽说道:“师父是一片善心,想着让大师哥娶了风儿,总好过她又给送去尼姑庵里受苦。却不道大师哥那边是官宦人家,这等婚娶大事,半点礼法也马虎不得。瞧那信里的言语,就知道大师哥的娘亲是个极看重礼法的,言辞又极有分量,只怕是个比师叔祖还严厉的角色。唉——以后,风儿的日子,只怕更是要更难过了。”
“啊?若真是这样,那暮宇岂不……”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一会子,也不知何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我晃着双脚,坐在花团锦簇的老桃树上,手里握着一支桃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多久,只是觉得闲极无聊,可是除了愣愣地瞧着满树开得如火如荼的桃花,我又似乎无处可去无事可干。
我正仰头望着铺天盖地的桃花发愣,忽然觉得心口上有些疼痛,便伸手在胸口揉一下,触手却是一片湿腻。我低头看去,只见满手鲜血,在往下瞧,看见自己从心口一直到肚腹,早不知被什么利刃划开,正有汩汩的鲜血不住地从伤口里涌出来,殷红的鲜血已将我身上的灰布素衣染透,扑簌簌地滴落在桃树下的雪地上,红艳夺目,煞是好看。
我张着鲜血淋漓的手,惊得叫不出声,忽听一声:“你有本事就死在树上永远别下来!”我循声望去,却见树下的雪地上,一个墨色衣衫的女娃子正仰头嘻嘻笑着,她见我瞧她,便朝我叫道:“敢来和我抢风儿的身子,我就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细长的黑色尖刃,刃尖上还残存着一缕细细的血痕,汇在刃尖上,欲坠不坠,像一滴血红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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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庄可为一再催促秦正杰让逸阳赶紧带着风儿离开山庄,秦正杰却是从心里舍不得爱徒,又兼近来风儿的离魂症愈发严重,终日不肯见人,时不时便对空妄语,糊涂起来竟连留儿都认不得。是以秦正杰也只是口里应承着这位火爆性子的太师叔,其实是能拖延便拖延。
终于拖延到了时近六月,天气渐渐开始暑热,若是再不动身,就要在路上赶上孟夏,那边一贯以祖宗自居的庄可为又越催越紧,秦正杰百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着人给逸阳和风儿预备下行装。
别期将至,别情愈浓,众人都愈发依依不舍。
天近黄昏时分,澜生方起身告辞。看他仍是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逸阳也知明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聚,便叮嘱一直愣愣坐在一旁的风儿好好在屋中等他,方起身执手将澜生送出院门。
师兄弟二人在院门口站住,总觉得惜别之情言语未竟。这些日子以来,笛轩一直称病,将自己关在屋中不肯见人,却是叫澜生将给逸阳新做好的衣裳鞋袜荷包扇坠等物接二连三地不断送来。逸阳心中歉疚,也不免问了几句笛轩的境况,师兄弟二人又叹息几声,互相叮嘱几句,耽搁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又相互再道一番珍重,方才各自回去。
逸阳再回到房中,屋里却已空无一人,刚才一直呆坐在桌旁的风儿早已不知去向。
逸阳在各屋中找了个遍,将“风儿”唤了十数声,也不见风儿的影子。想了想,又赶紧转身朝通向锁风轩的角门快步走去。
转过山子石,走进锁风轩的院子,平素觉得这一条石子甬路曲折有趣,那几丛金镶玉竹也别具风致,此时却只觉碍眼。逸阳心如火烧,不由得脚下愈发加急。终于看见竹丛深处的灰瓦小轩,却是门窗紧闭,全不似有人在的模样。逸阳夺步奔到近前,一把将门推开。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时分,日光颇为暗淡,这座幽静的书斋中一片昏暗,加之周遭翠竹森森,清泉泠泠,屋中又是多日不见人气,愈发显得素净凄清。
在这一片暗沉阴暗之中,逸阳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桌旁坐着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那身影定定地,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声息,似乎早已与这昏暗幽静的书斋融为一体,仿佛是躲在暗影之中的一缕幽魂,经年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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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将锁风轩的桐木屋门推开尺许,缩身进去,又将门仔细关好。
门窗都关着,屋中一片暗沉,一时看不大清楚周遭的情形。屋中虽有些清冷之气,但还有我熟悉的桐木气息,这气息虽不如棋窗茶绿里的沉水香气味清雅,却是更能让我稍觉心安。
轻轻吐出口气,我缓缓走到书桌旁,正待要坐下,却在眨眼之间,那个墨色衣衫的女娃子便出现了,正好占住了书桌旁的椅子。她一手按着桌上展开的一本书,一手将已吃了一半的糖糕一口塞进嘴里,抬眼正好看见我,便急急抓起桌上的茶碗,大大灌了一口,好歹就着茶才把嘴里的点心都吞咽了下去。用手指胡乱抹了两把嘴角,朝我瞪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给我出去!不许你进锁风轩来。”
我不想理睬她,便转身改向挂着天水碧色床帐的床榻走去,却忽地见那墨色衣衫的女娃子又正躺在床榻上。她两手枕在脑后,翘着脚来回晃着,甚是悠闲,口里似乎还在吃着什么。我一愣,她也正好偏过头,一瞧见我便翻身而起,“扑”地一声,朝我吐出一颗话梅核,皱眉道:“你不是要跟大师哥走了么?你还跑来我的锁风轩里来做什么?你这说话不算数的赖皮小狗好不要脸。”
我不想再看见她,别过头瞧向一旁。桌上有一层薄薄的浮尘,铜镜上面的镜套仍旧罩得整整齐齐,镜旁也依旧放着我素日用的木梳。
那墨色衣衫的女娃子却又一次地出现,她坐在铜镜前,侧过头朝我乜了一眼,满脸都是轻蔑不屑的鄙夷神情:“你不是要去做香香么?你不是已经嫁给大师哥了么?是你不要做风儿的,是你答应让我做风儿的,现在这里都是我的,你出去!”
我心口里又有些疼痛,伸手摸了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没有血。我轻轻问道:“我的布偶人呢?”我愣愣望着铜镜旁,“有雉鸡翎的吕布。”
“你的布偶人?”那女娃子故意将“你的”二字说得极重,“那是我宇哥送给我的布偶人,怎么倒成了你的?你不是要跟大师哥去京城么?你还惦记我宇哥送我的物事做什么?言而无信,还得陇望蜀,真真好不要脸!你瞧宇哥这阵子可还肯理你?哼,似你这般下贱,没的叫人瞧不上!”她从怀中拿出一个身着白袍头插雉鸡翎的布偶人,在手中随意把玩,斜眼瞥了我一眼,一脸的讥诮和厌恶,“你一会子朝我师父叫爹爹,一会子又向姓杨的叫爹爹,一会子说跟我宇哥一道儿姓许,一会子又恨不得去给何阿芝做亲妹子,你说你到底姓什么?有人骂你是‘野娃子’,你就恨不能跟人家拼了命,我也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如今看来,你竟是个哭着喊着想做‘野娃子’都做不成的下贱胚子。”
我听得剜心,却又无可辩驳,只能别转头去。
那女娃子愈发得意,凑上来嘻嘻哈哈笑个不住,口里竟然还惟妙惟肖地喊出一声无比凄厉的“师父!爹爹啊--”
我如同被人一刀捅穿,却也只能再次别过头去。那女娃子立时又凑了上来,却是两手捏着衣襟,羞怯扭捏地小声道:“宇哥……夫君,我听话……快放开我……”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仍旧能听见那女娃子无处不在的声音在不依不饶:“别以为这些日子夜夜被大师哥抱在怀里你就能睡个安稳,你以为这安稳日子你能过得几日?你亲口答应过,要和宇哥死活都在一处,如今呢?你倒是又和谁拜了天地要白头偕老?这等用不要脸换来的安稳日子,你到底能不能过得心安理得?幻明在你那见不得人之处做了什么下流勾当你忘了不成?如今还有谁不知道你是个残花败柳?真难为你下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竟然还能有脸苟活。你从前不是蛮有本事寻死觅活的么?如今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了?”
我跪倒在地上,紧紧闭着眼,死死抱着头,将身子缩作一团,可那个墨色的身影却仿佛是钻进了我脑中,照旧能够来回穿梭浮现,我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她的纠缠。我再也不堪忍受,便狠狠将头朝地上连连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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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不敢贸然进屋,唯恐吓到风儿。
轻轻唤了两声“风儿”,却不见那人搭腔,便疾步走到桌旁,摸出火石子先点燃了灯盏,见桌面上已然有了一层浮尘,想是这些日子已经无人来打扫的缘故,心下也不免唏嘘感慨一声。
再瞧向风儿,却见方才还朝向自己的风儿此时已背转过身去,便轻轻咳嗽一声,小心翼翼抚上风儿的肩膀,故作轻松问道:“风儿,你独自一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教大师哥一通好找。”
见风儿仍旧不语不动,逸阳便转过到她脸前,矮下身子正要再哄她,却一眼瞧见风儿右额角上那一大片斑斓的青紫伤痕,上面还有未及干涸的血渍,显见撞得很是不轻,忙从袖中取出帕子,万分小心地给她擦去几乎要淌到眉梢的血迹,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伤的?”